土皇帝勇斗金顶三彩

赤足红旗 · 发表于 2010-1-21 15:03:15

土皇帝勇斗金顶三彩

作者：加州阳光

写在前面：与运河橹声的《哦，那只象牙蛐》唱和，本文摘自my长篇小说《大树》。

瓜地、豆地，这里“瞿瞿”，那里“瞿瞿”。
天光酷爱捉蟋蟀，养蟋蟀，斗蟋蟀。
谁让他摊上个蟋蟀迷爷爷呢？爷爷呀，简直是老神仙转世，一肚皮蟋蟀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什么都顶尖。
一有空闲，爷爷便说书一样开讲：“想当年……”大概讲了三百遍吧——
在横山，在潞城，两次夺冠，扛了一串大红花，吹吹打打回村。哈，比中了状元还舒心！
“蟋蟀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皇帝也玩蟋蟀。他也曾下旨，严令苏州知府采办蟋蟀：“今所进促织数少，又多细小而不堪的。已敕他每……要一千个，不要误了。”
济公活佛也好蟋蟀哩。他曾畜过一头“一根须短，一根长”的蟋蟀，起名王彦章，又叫王铁枪，白头青背，百战百胜。王铁枪死后，济公特地写了祭文。他将王铁枪的骨灰撒进月下碧波，一阵清风过处，现出一个青衣童子，当胸合十，说：感谢吾师点化，弟子已得超生。
“真的？”天光睁大眼睛。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
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黄不如青。选蟋蟀先看牙，宽厚、饱满、色老、闭合严紧者为佳。次看头上花纹，斗线细、长、色麻则优。再看项，须壮实毛密。其次，还要观翅色翅形、肉色肉形。虫体颜色搭配也不放过。
哦，别忘了：刚出土的虫，要用甘草河水替它洗澡，不然，身上脏了，它会咬断自己的大腿。
“啊呀！”天光叫起来，“险！”
爷爷一口气悠长：扬州出白头青背，兴化出青麻头，南京出紫麻头，无锡出黄砂紫、淡紫，苏州出粉青、紫头金翅。七宝镇名扬四海，出蟹壳青、白青、铁砂青、黑青，金山出琥珀青。杭嘉湖、萧山、绍兴一带，出白青、黑黄、油黄、紫黄、狗蝇黄、血青、黄麻头。山东德州出墨牙黄。“江北第一虫”出在山东宁阳县泗店乡古城村，有青、黄、紫、红、黑五大类近百品种，尤以铁头青紫、黑牙青麻头著称。
噼里啪啦，孙子都听晕了。
蟋蟀有“三反”。“雌虫雄背一反也，赢鸣输不鸣二反也，过蛆则灵三反也。”蟋蟀交尾，雌爬雄背。两虎相争，败者惨叫逃走，蟋蟀相反。牛羊之类交配，雄失精气，困倦静养。雄蟋蟀交尾后骁勇善战，狠斗不休。
天光听不大懂。听不懂也好玩。
只斗不养，不算好手。早秋饲养蟋蟀的盆以三十年以上的陈瓦缸为好。老盆浸水后阴湿时间长。盆色以黑为好，不透光，便于蟋蟀变色。盆应搁在泥地上，阴凉不生火。我的盆来自苏州陆墓。陆墓离虎丘约十里，以烧制贡品驰名天下。陆墓以御窑、南窑、日益三村为上品，尤以村民蒋全福、秦水泉、曹正康所制的盆为精品。
晚秋，如何使得蟋蟀不过早衰死？换成新盆，天天擦得溜滑如镜，蟋蟀站不稳，只得走动。同时促它常与三雌交尾，令体内通窍。“春药”可用早秋的柳树根须、甘草浸泡河水。此时，喂荷叶露、瓜果，每天一粒米饭。入冬后开荤，给淡河虾、淡海虾、淡鳗鱼肉、熟蟹腿肉，与饭捣匀，之后渐渐改成肉末。
霜降后，蟋蟀盆藏进板箱，铺上稻草、稻壳、棉花。立冬，放把茶壶取暖，但切切不可离盆太近，防虫出汗，出汗必死。冬至后，喂食鲫鱼，补充元气。
小虫里有大文章。“紫头蓝项金甲衣，霜降斗到雪花飞。”春节，窗外雪压梅花，房内虫儿犹鸣。
蟋蟀有八畏：一畏油，二畏盐，三畏酒，四畏醋，五畏痢疾，六畏新丧，七畏妇人天癸并生产，八畏檀麝各样香味臭味。
嗬，差点忘了，还要当蟋蟀的医生。几十年前，擂台上打遍常州无敌手，我靠的就是一只锦蓑衣。“翅紧翅宽总非宜，两翅平铺似鸟飞。将军逢此须回避，闻名天下锦蓑衣。”后来，锦蓑衣病了，翅翼松散，六足懒动，半夜长鸣声音发颤。我诊断：失风受寒。处方：熟附子煎汤，洗一把热水浴，吃两个血蚊子。两天后痊愈。
“不简单哪！”天光赞叹。
爷爷亲历多了：我养过多只异虫。异虫天生异相，有的牙钳中藏小锥，唤作“绣花针”。有的两只牙一红一白，为鸳鸯牙。有的重牙两排。有的烂衣、脆衣，还有肉翅，还有大翅内生小翅的蝴蝶翅。阴阳翅子时左搭，午时右搭。反搭则左翅搭右翅。头与颈若即若离，叫“落头”。头额无斗线，一片乌亮，称铁弹子；额生八条斗线，叫“八脑线”。一根须长在脑门正中，一条尾生在铃门上，是单尾独枪；两须打结，是竹节须。更有长出六只小爪、两条大腿的，俗称八脚……
“还有没有？”
“有，有。今儿不说了。杜甫、苏东坡、欧阳修的诗文都说到蟋蟀。《诗经》说得最早：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黄山谷以为蟋蟀有五德：守信、立勇、忠贞、知耻、识时。”
“这话，我最听得进了！”
忽一日，爷爷神神秘秘招呼天光进他卧室：“想不想开开眼界，小子？”
“想！”
爷爷说：几十年不斗蟋蟀了，这几天莫名其妙地心痒、手痒。嘿嘿，瞌睡给个枕头，老朋友托人从古城村捎来一只大虫。
爷爷捧出瓦盆，轻轻地磨开盆盖。
盆内，一条大虫头顶金珠，光芒四射，蓝项植绒，通体紫亮。大虫挥舞长须，威风凛凛，六足凌空，左盼右顾，继而仰望，像要掀开屋顶穿透上苍，一派老子天下第一的霸王气势。
“它叫‘金顶三彩’。村上老人评说，如此帅才，一生难遇。远近二十来员猛将一一败在它手下。高手寂寞呀。你有什么矮子里拔长子的小虫，供它乐一乐？”
爷爷小看人！
天光搬来自己的宝贝，开盖。
爷爷瞟了一眼，笑起来，不是用嘴巴，而且是用鼻子。
天光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这条虫，头大身壮，并不修长，不黑不灰，颈项傅一层乳白绒毛，翅膀极短，尾针一尖一秃，长短不一，取名“长短针”。只见它畏缩盆边，趴伏不动，半死不活，瞌睡未醒。爷爷试用芡草撩拨，它仅仅扬了扬触须，动了动饭须，牙也不开。撩拨尾针，“啪！”长腿一弹，不杀回马枪。
“哈哈！哪里觅来的宝贝？”
“癞痢头儿子自家好，庄稼别人好”，“偷瓜畜的儿子是光的，黄鼠狼的儿子是香的”。心里这么想，没说出来。
“斗不斗？”
“斗！”
不说出来气鼓气胀。“看不上眼，是吧？木鸡一只。不过，善斗的鸡，修养到家，状若木头。”天光故作老成，“蟋蟀经十之八九以貌品评优劣，而你眼前的，例外的例外，不载经典之内！”
那虫是天光亲手抓的。一天，“瞿瞿瞿”满屋震响，天光循声找到猪圈，声音发自垫高尿桶的废磨盘下。移开磨盘，乍见亮光，它一惊，前半身一左一右旋了两旋，不跳，不逃。大将风度！见它土里土气，甚至有点呆头呆脑，天光便叫它“土皇帝”。
几天后，天光在竹园捕得一只烂衣黄麻头。黄麻头比“土皇帝”大一圈，头顶盛开艳艳金菊，翅如金箔，玉腿染有赤点黄斑，牙若炭黑。抓它时没带竹筒、纸卷，握在手里。他本事大得很，有时一只空心拳头塞上两三只蟋蟀。刚走出二三十步，手指剧痛。跑回家，松拳，它竟在吃血！
黄麻头所向披靡，几个小伙伴挑战，大多落个“夹单”——一口了事，最多的只咬三口。
何不试试毫不起眼的“土皇帝”？没想到，一场大战直斗了上百个回合，半炷香的工夫！两条虫咬住，空中滚翻，滚到地上，犹自恶斗。黄麻头“劈、劈、劈”连声怪叫示威，“土皇帝”一声不吭。最后，“土皇帝”一头撞击，黄麻头被铲个仰八叉。“土皇帝”一跳，“咔嚓”，黄麻头肚皮剪开，涌出黄水。这时，“土皇帝”振翅，“瞿瞿瞿”，三声之后便不叫了。
天光信得过他的“土皇帝”。
合盆。
静待一刻。爷爷抖动芡草，“金顶三彩”高视阔步，长鸣不已。“土皇帝”侧头，触须扫了一圈。
“起闸！”爷爷下令。
卷起一道弧光，“金顶三彩”捷如旋风，直扑“土皇帝”。“土皇帝”以逸待劳，身子后挫，迅急朝旁一弹，化解对手突袭。
“咔、咔、咔！”“金顶三彩”转向，连咬三口。
“嚓、嚓、嚓！”“土皇帝”还以颜色，回敬三口。
“钉头碰铁头，龙虎斗！”爷爷面现喜色。
“金顶三彩”一味猛冲猛杀，冷不防“土皇帝”身子突然一屈一挺，硬把敌人扔上半空。换了别的蟋蟀，准定背心着地，摔个七荤八素。好个“金顶三彩”，竟在空中猫翻，平稳落下。刚刚脚爪触盆，电闪反击。
对顶，“铁板桥”。
“狮子滚绣球”。
“怀中抱月”。
爷爷紧握双拳，举到面颊两旁颠动。
孙子揪住自己胸衣，好像自己化身蟋蟀，张嘴、龇牙。脑袋凑到盆上，长呼一口气。两员猛将一惊，分开。爷爷拉了拉他。
又捉对厮杀！一个“狮子甩头”，“土皇帝”奋起神威，将敌手甩至盆边，正欲强攻，对手一闪，蹿到盆心。“土皇帝”回身应敌，却不免仓促。“金顶三彩”伺机咬住“土皇帝”的牙板，使出一招“背口袋”，硬把“土皇帝”掼到盆外两尺多远！
“好”字才出口，爷爷把它咽下喉咙。
耸起身子，竖起触须，"金顶三彩”得意地大叫。
“我赢了!”爷爷小声说，而后大声赞扬孙子，“你的蟋蟀，也了不起！”
“等一等。”天光的心一沉，一浮。
“土皇帝”原地踏步，歪着脑袋似在谛听。“金顶三彩”叫得正欢。“土皇帝”轻巧地一跳，到了盆边，又一跳，上了盆沿，再一跳，骑在还在“瞿瞿”的“金顶三彩”身上，张口就咬。
“金顶三彩”大惊，但不慌乱，身子连晃，抖落“土皇帝”，但一条触须已被齐根咬断。
奇耻大辱！大概气疯了，"金顶三彩”终于像武林高手，关节眼上施展绝技：攒夹。但见它如鸟啄食，如鸡啄米，一口快似一口，一口重似一口，急风暴雨般掩杀过来。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举！
“土皇帝”节节后退，退到盆边，退无可退，两条大腿蹬着盆壁，死命撑持。它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腾空。眼看就要……天光头上冒汗。
刹那之间，“土皇帝”猛地偏转脑袋，犹如犀牛望月，竟以大牙的外盘捶击劲敌牙根——“格！”它也被逼使出绝招。
“金顶三彩”吃痛，身子一摇，一缩。“咔嚓”，一只抱头小爪顿时被“土皇帝”咬断。
无心恋战，它掉头就跑。
“啊！”爷爷随即芡开乘胜追击的“土皇帝”。
“嘘——嘘——嘘——”“土皇帝”站定，抬起身子，骄傲地鸣叫，声音也沙哑了。
“嘘——”祖孙同时吐气。一口气憋了多久？
“老了，老了，爷爷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