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织经》:世界第一部关于蟋蟀研究的昆虫学专著
浙江台州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周琦
历史上时常有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如医学源于巫术,化学始于炼丹。南宋的贾似道,为一代奸相,玩乐之余编撰一部《促织经》,竟成了世界第一部关于蟋蟀研究的昆虫学专著。这种“歪打正着”式的动机与效果关系,反映了文化发展中偶然与必然的辩证统一。
一、贾似道与《促织经》成书考
贾似道(1213——1275),字师宪,号秋壑,南宋抗金名将制置使贾涉之次子①,浙江台州天台县人。自幼落拓,好为游博,不事操行,以父荫补嘉兴司仓。后其姊为理宗贵妃,始青云直上。淳祐九年(1249)为京湖安抚制置大使,次年移镇西淮。开庆元年(1259),以右丞相领兵援鄂州(湖北武昌),私向蒙古忽必烈乞和,答应纳币称臣,兵退诈称大捷。此后专权多年,用重法督责武将。推行“公田法”,贱价兼并大量地亩,激化了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度宗(1265——1274在位)朝权势更盛,封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朝廷大政,悉决于西湖葛岭私宅。襄阳围困数年,贾隐匿军报,与姬妾踞地斗蟋为乐。德祐元年(1275),元军沿江东下,贾率军仓皇迎敌,败绩于鲁港(安徽芜湖西南)。旋被革职放逐,至福建漳州木绵庵(福建龙溪县),为监押官郑虎臣所杀。僧彬木禅收尸火化,命贾之仲子归葬会稽附子冈②。
贾氏身为当朝宰辅,不思励精图治,恢复中原,反而骄奢淫逸,玩军误国,故与秦桧同列《宋史·奸臣传》,落得千秋骂名。明周朝俊的传奇《红梅记》,解放后京剧《红梅阁》、川剧《红梅记》、秦腔《游西湖》、电影《李慧娘》中的贾似道,均是反面形象。由于劣迹昭著,所撰《悦生堂古迹记》、《悦生别录》、《悦生堂随抄》(《说郛》百卷本辑有25条)、《奇奇集》等均因人废文,今已不传。数首诗作散见于《咸淳临安志》、《全芳备祖》、《天台山方外志》、《台州札记》等书中。唯《促织经》两卷,因历代斗蟋之风代代相沿,方流传至今。
此书上下两卷,一万四千余言。分“论赋、论形、论色、决胜、论养、论斗、论病”七类,每类又分子目。体例完整,蔚为大观。因《促织经》由明代周履靖(浙江嘉兴人)续增,故有人以为何为贾编,何为周续,难分彼此,甚至有托名之嫌。
喻长霖《民国台州府志·艺文略》(卷七十三)载:“《促织经》,宋贾似道撰。似道有《奇奇集》③,已著录是书。见《千顷堂书目》及倪灿《宋史·艺文略补》。”另外,元代台州黄岩人陶宗仪的《说郛》、明袁宏道、刘侗的《促织志》均辑引过此书,说明贾氏确实编撰过《促织经》。此书款识为“宋秋壑贾似道编辑,明梅颠周履靖续增”,又证明《促织经》的体例为贾氏原编的基本框架。自古编书都有一定体例。此书既为贾氏所编,那就包括了蟋蟀的形状、颜色、饲养、决斗、病疗、诗赋等方面。故书虽非贾氏原壁,周履靖亦仅是“续增”“充实”而已。正如清高鹗补续《红楼梦》一样,前八十回为曹雪芹的原作,后四十回为高氏所续,体例还是原先的基本框架。
至于区分何为贾撰、何为周续,确有难度,但亦并非无眉目可寻。
陶宗仪《说郛》、袁宏道和刘侗的《促织志》、毛晋《陆疏广要》、沈弘正《虫天志》均辑引过贾氏的《促织经》。据核:前四种均采摘于此书中的《促织论》和《蟋蟀论》;后者《虫天志》则全文辑引了此书中的《促织歌》,并直称为《贾似道促织歌》。《促织经》里还一篇《月夜闻虫赋》,中有“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之句,这正是贾氏世居浙东天台山的真实写照。据《天台松溪贾氏宗谱》载:贾似道曾祖贾成宗,原籍河南洛阳。自靖康南渡(1127),徙居天台山,至似道已历四代。因南宋都城为临安(浙江杭州),天台山处于临安之东,似道又长于斯,故称“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由此可定,至少是上述数篇均出自贾氏手笔。
二、《促织经》成书的时代背景与主观因素
贾似道身为当朝一品,位极人臣,何以如此钟爱于促织呢?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及贾氏的主观嗜好有关。
蟋蟀之名最早见于《诗经》。《唐风·蟋蟀》及《豳风·七月》中有“蟋蟀在堂”、“十月蟋蟀”之句。随着时代的发展,认识的深化,蟋蟀之别名犹如“太仓之粟”,愈积愈多。从《尔雅》、扬雄《方言》、崔豹《古今注》、郭璞《尔雅注》、至清代《古今图书集成》,蟋蟀别名多达十七种。蓄蟠斗蟋风,则始于唐天宝(742-756)年间。
据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金笼蟋蟀》条载:
“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促贮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也。”
又宋人顾文荐《负曝杂录·禽虫善斗》条云:
“父老传:斗蛩亦始于天宝间。长安富人镂象牙为笼而畜之。以万金之资,付之一啄。其来远矣。”
历代文人雅士对于蟋蟀确是十分珍爱,晋代卢谌,唐代杜甫、张随、李子卿,宋代苏轼、张来、陈造、王令、岳珂、杨万里,明代高启、俞允文、王龙起、潘亨等名流,均作有以蟋蟀为题材的诗赋。贾似道亦称“盖自唐帝(玄宗)以来而讫于今,凡王孙公子至于庶人,富足豪杰,无不雅爱珍重之也”④。这是基本符合当时历史事实的。
南宋是斗蟋的发展期。上至宰辅,下至平民,甚至僧人亦好斗俗。“鞋儿破,帽儿破”的天台活佛济公(1148——1209),曾为有“铁枪”之誉的蟋蟀之死而感“伤悼”,为之安葬并作悼词、祭文,以为“纪念”。其《瘗促织·鹧鸪天》词,寓以禅理,显得幽默诙谐:
“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问万物有无常;昨夜忽值严霜降,恰似南柯梦一场。”⑤
有些嗜蟋者卒后,甚至连蓄蟋用具亦随葬,江苏镇江南宋古墓曾出土过多只蟋蟀过笼,美国大地自然博物馆藏有一幅中国《南宋儿童斗蟋蟀图》。时尚斗蟋之风,于此可见一斑。这正是贾氏编撰《促织经》的时代背影。
贾氏酷嗜斗蟋,亦有其主观因素。其《促织论》云:
“天下之物,有见爱于人者,君子必不弃焉。何也?天之生物不齐,而人之所好亦异也。好非外铄,吾性之情发也,情发而好物焉。殆有可好之实,存于中矣。否则,非好也。岂其性之真哉?况促织之为物也,暖则在郊,寒则附人,若有识其时者;拂其首则尾应之,拂其尾则首应之,似有解人意者;甚至合类颉颃,以决胜负,而英猛之态,甚可观也。岂常物之微者,若是班乎?此君子之所以取而爱之者,不为诬也!”⑥。
贾氏认为,其所以嗜蟋,是因蟋蟀具有三种功能:一是识天时,二能解人意,三可供观赏。他还从斗蟋之法“悟”出“治国之道”,将斗蟋与治国相提并论。蟋蟀虽为“一物之微,而能察乎阴阳之道;动静之宜,备乎战斗攻取之义”;并由此得出结论:“君子之所以爱物也,知所爱;知所爱,则知所养也;知所养,则何患乎物之不善哉!⑦”其言论确是发前人所未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