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那远去的红头王
宿州红头王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记忆中,大概是在公元一九七四年的秋季,我还在读小学。
我上小学的学校座落在城西风景如画的环境里。秋天,蓝蓝的天空中,飞鸟追逐嬉戏;郁郁葱葱的大地上,五颜六色,万物茂盛;河里的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泛着涟漪,碧绿碧绿的,清澈透底,静静地流淌着,时而还有鱼儿跳出水面;河边的树林里,飘荡出悠扬的手风琴声,一群学生正在上音乐课……。
我是公社小社员呀
手拿小镰刀呀
身背小竹篮呀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
越干越喜欢……。
唱着这首歌,我和全班同学,排着整齐的队列,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我是班长,红旗,我举着,走在队列的最前面……,今天的任务是学校事先联系好的,去到离学校不近不远的一个生产队的水稻田帮着轰赶麻雀。
我们为生产队干活,生产队给我们的酬谢是在东方红电影院包一场电影,听说这场电影一共要放映两个片子,一个是新片子《向阳院的故事》,另一个是什么,都还不知道……,说不定还是彩色的呢,因此,同学们都很卖力,在田埂上,挥舞着红领巾,来回奔跑,吓得那麻雀,成群成阵的飞来飞去。
麻雀实在是太多!它们好像很顽皮,根本不怕人,赶走这群,又来了那群。生产队长手拿着草帽扇着风,看着同学们那稚嫩的脸庞,大汗淋漓的样子,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心疼,乐呵呵地招呼在别的地里干活的社员们替换一下……。
休息啦!同学们各自借机开展自由活动。有的坐在树下看书,有的打开自备的行军壶喝在学校门口买的几分钱一壶的汽水,有的则跑到草丛里捉蚂蚱,也有表现好的积极分子依然在坚持岗位。
我从小就喜欢玩蟋蟀,自然是去捉蟋蟀。听着各种虫鸣,我循声来到一片树林里,这树林似乎是这个生产队与另一个生产队的结合部,树林的南边是我们驱赶麻雀的稻田地,树林的北面种植着五花八门的成片成片的庄家,有豆子,有芝麻,有绿豆,还有高粱、玉米……,中间隔着一条东西走向天然形成的小河沟渠,也许是种水稻的这边按照人民公社的统一安排,除了水稻田,就是菜地,那菜地,同样是品种繁多,有成片的茄子、冬瓜、辣椒、芹菜、韭菜和大葱……,不论是南边的菜地还是那北边的庄稼,一垄一垄的,排列的都很整齐,也很好看。
我先往河边的芦苇丛中找了找,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动手的目标,然后再去一片老坟地,听长辈们说过的,老坟地里能抓到斗架非常厉害的蟋蟀,有俗话为证“红头绿脊盖,斗死都不败”!我心里这样想着:看看今天能不能抓到一个那样长相的蟋蟀来……。
可惜的是,老坟地到处长满了野草、蒺藜、艾蒿、辣辣秧,还有趴着密密麻麻大马蜂的马蜂窝,虽然偶尔也能听到几声蟋蟀的鸣叫声,但那叫声很微弱,肯定不是什么好蟋蟀,我只好往一片菜地走去。
菜地紧挨着河堤,就在菜地和河堤之间,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砂礓,一眼望去,砂礓堆大约有十几个,再前倾一下脑袋瓜仔细听听,似乎砂礓堆里有蟋蟀在打架时发出的尖叫声,这下我可来了精神,急忙大声招呼也喜欢玩蟋蟀的张顺和袁大学两位同学一起来翻腾砂礓堆。
张顺是个娃娃脸,个子没有我高,但很聪明,心眼子也多,他扒砂礓堆专门找离我不远的砂礓堆扒,一旦看见我扒开一块砂礓时突然从里面蹦出一个什么玩意来,他马上就跑过来……,这是事先我们说好了的,谁抓到了就留谁,不分是谁扒出来的;袁大学呢,和张顺相比,那就截然不同喽,据说他比我和张顺的年龄要大一些,留过级的坐班生,他是我们三个人当中,个子最高的一个,动作迟缓,过去每次抓蟋蟀都是他抓的最少,抓蟋蟀结束时,他还总是央求我和张顺送给他几个,我和张顺如果不给他,他就瞅准机会翻墙头到我俩的家里去偷,然后和他自己的蟋蟀进行比斗,如果我俩的蟋蟀确实是个大将军,他还会把我俩的蟋蟀卖掉换几个零花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当然,好汉做事好汉当,袁大学每次偷走了我和张顺的蟋蟀不久,我和张顺追问他,他还是能老实交代的。
……由于是临时有机会抓蟋蟀,没有准备好装蟋蟀的瓶瓶罐罐,于是就地取材,把抓到的蟋蟀装到了大葱筒子里,彼此又生怕被调包,便叼在自己的嘴上。
就在集合哨音急促响起的时候,我扒的那堆砂礓窝里突然蹦出个红彤彤的东西,定睛一看,哇,果真是个个头不小的红头蟋蟀,稍一愣神,它连蹦带跳很快就钻进另外一堆砂礓窝里。
张顺眼尖,先是惊呼一声,把个袁大学吓了一跳,然后就顾自扒起那堆砂礓窝来,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我是不管那么多事!谁逮到了就是谁的噢!”袁大学不吭声,也跟着张顺在那使劲地扒……。见过砂礓堆的都知道,那砂礓,形状不规则,堆在一起还到处是窟窿,很多受到惊动的蟋蟀便会乱钻乱跑乱跳,甚至有的蟋蟀还会被压死。无奈,集合完毕,老师正在朝着我们三个人大呼小叫,再恋战下去,回去就会挨批评写检讨!
我们三个人迅速撤离战场,跑到老师面前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候发落。老师这次对我们三个人的处理还是很仁慈的,仅仅只是警告了一句“再不来集合,明天的电影就不要去看啦!”
接下来的轰赶麻雀活动,我是心猿意马,虽然也随着大家吼吼着驱赶麻雀的号子,但心里却在想着怎么能避开老师的视线,毕竟我是班长,模范带头作用全指望着我呢,老师怎么会轻易地把视线撇开我呢?况且张顺和袁大学也时不时地问我一句“你说刚才看到的那个是不是猴子嘴,啊?”
我想出一个办法来……,趁他俩没注意,我向老师打了报告“我想解大便,真的,攒急喽!”老师笑了笑“管天管地,不能管着屙屎放屁!是吧?好!去吧。”
要求得到批准,我一口气跑到了那堆砂礓窝的边上,手忙脚乱地扒了起来,也许是该着我抓到那只蟋蟀,没有扒几下,那只蟋蟀便跳了出来,而且是它在跳出来之后,一头钻进了一片枯黄的卷曲成筒状的树叶里,屁股高高地撅在外面,一动不动。我在心里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了防止它脾气暴,再逃走,保险起见,我掐了一个葱叶子,跑到河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转移进入葱筒子里……。
回到家,我挑选了一个大号搪瓷缸子,垫了沙土,用水湿润了一下,把那蟋蟀往缸子里一撒,仔细地端详起来:
哇,简直太好看啦!这蟋蟀,整个头红的如同刚喷出的鸡血一般鲜艳夺目;它的两条斗丝是金黄色的;它的脖子如同蓝色的缎子被面,仔细看去,也如淬过火的钢板,隐隐约约散发着蓝莹莹宝光;再看它的翅翼,哇,那翅翼红里透着黄,金光灿灿;它的六足就象在蜜里浸泡过一般,油润而干老……。
我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根草,草峰才刚刚撩拨到它的双须,一对既宽又厚还镶嵌着黑边的老黄牙,凶神恶煞般快速张开旋即又合上。
我有些极度兴奋的味道,立马把家里原来养着的比它大一些的蟋蟀拿出来,准备给它试试打品。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顺来了,他一看,我准备放下去的蟋蟀比红头大,便不赞成这样做,并提议先去找住在西关大街的高年级学生斗一下,我眼前一亮,马上同意了。
那高年级的学生叫顾毛,我认识,以前也和他斗过蟋蟀,互有输赢,但那家伙有个坏毛病,就是谁的蟋蟀败了,就得当场拍死!
没想到的是,我的这个红头,一口就把顾毛的蟋蟀给打死了,惹得那个张顺哈哈大笑,甚至是最后都把肚子笑疼了,他捂着肚子一边笑还一边说呢,“好喽好喽,这下子不要我们动手拍死喽,直接就给你咬死喽,哼!简直是太解气了!!嘿嘿,嘿嘿嘿……”。
张顺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真的是很愉悦。
张顺和袁大学的家都在皮革厂大院里面,我家离皮革厂也就一墙之隔。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袁大学的耳眼里,加上明天我们要起早一起去看电影,经过和父母商议之后,这天晚上,吃过饭,我们仨挤在一个床上,打着手电筒,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红头蟋蟀,计划着明天看电影回来之后怎么去横扫西关大街那些玩蟋蟀的老油子们……。
西关大街上玩蟋蟀出名的人,那可是太多了。有一个叫姜柱的大个子,那个子高的吓人,没有两米也有一米九几,玩蟋蟀玩的入迷,将近好三十的人了,愣是不愿意谈对象结婚,他父亲是在法国的华工子弟,新中国初期归国经商,颇有家资,每逢秋季斗蟋蟀之时,只要他知道谁手里有好蟋蟀,就会花上几个钱去买,精明的人,往往都不卖给他,而是跟他斗,打赌。
我们三个人就把明天的第一个目标瞄准了姜柱。
说来也巧,第二天我们看的两个电影全是黑白片子,同学们大呼上当了,纷纷指责那个生产队长骗人,干嘛呀,一张电影票不就五分钱的事情嘛,黑白的就是黑白的,为什么还要诳我们说有彩色的呢?我呢,由于总惦记着回家找姜柱斗蟋蟀,看完《向阳院的故事》之后,第二个电影一看又是黑白片子,便心不在焉了,只记得一个画面: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捧着一个蟋蟀罐去找另外一个孩子去斗蟋蟀,那个孩子说了一句话“看,这是我爷爷昨晚抓到的红头王,你敢和我斗吗?哈哈哈哈……”。
散了电影,我和张顺到处找袁大学,找不到他,一问带队的老师,才知道,电影就要完了的时候,袁大学给老师打了招呼就提前走了。
张顺对我说“赶快回家,袁大学这个熊孩子,说不定早回去的目的,就是去找姜柱的!!”
我说“没有事,俺家的门是锁着的,再说,院子里的那条狗看到有人翻墙头,肯定会咬人的”。
话虽然这样说,我们俩还是跑着回家的。
打开房门,我们俩都傻了,那只养着红头的搪瓷缸子不见了。
找到袁大学的时候,他的嘴里吃了什么好东西,油光光的。张顺劈头就问他“姜柱给了你多少钱?!”
袁大学笑眯眯地回答“两张,头上戴着墨色眼镜的炼钢工人,你说是多少钱?”
一听他这样说,我的头就像要炸了一样,眼泪也不知道怎么那么不值钱,很快就唰唰地滚落下来。
张顺一见这情景,突然抬手劈脸打了袁大学一记耳光。
袁大学也哭了,一边哭一边承认错误“是我错了,都怪我……我现在把剩下的钱都给你俩还不行吗,啊?”
张顺眼睛一睁“又不是你逮的‘皮腔子’,你凭什么给人家卖了?!你得给人家赔,不要钱,就要原来原样的‘皮腔子’,要钱有熊用?!”他这样一嚷嚷,袁大学哭的更吓人了,后来直接就睡在了地上,打着滚地哭。
上午看的电影里都说了,红头是个王,并且我和张顺亲眼目睹了红头是怎样打败对手的。我冷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想出了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办法,目的只一个,让袁大学去找姜柱!要回我那难以割舍的红头大王来!!
袁大学在我和张顺严厉地呵斥与臭骂声中,低着头,带着我和张顺,走大街,穿小巷,几乎找遍了所有以往经常有聚众斗蟋蟀的地方,也没有看到那个姜柱的影子……。我们三个人在姜柱家那铁将军把着门的大院门口,整整守候了一天,临近傍晚,眼见天就要黑了,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袁大学突然对我说:“你这‘皮腔子’是搁哪个地方逮到的,带我去,说不定还能逮到那样的,如果我要逮到那样的了,就算是你的,赔你的,怎么样,啊?”
我不置可否,不知道怎么的,就晕晕糊糊地走到了抓着红头蟋蟀的那片地方,我们三个人拼命地在那翻腾,直到天色麻麻黑,看不清东西了,也没有抓到一条哪么类似于那个红头的蟋蟀……。
大约过了七八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做作业。姜柱不请自到,突然出现在我家的大门口,为了确信我不是在做梦,我机械地拿起桌上的手电筒朝他脸上照了又照。他声称是来找我父亲的,他手里还拿着一台崭新的带着天线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很熟悉的我在学校宣传队里曾经演过的那个角色的样板京剧唱段:
朔风吹
林涛吼
峡谷震荡
望飞雪
漫天舞
巍巍丛山披银妆
好一派北国风光……
我父亲很客气地请他到里间屋里去坐,他执意不愿多打扰,说他来的主要目的就是送给我们家一台收音机……。我父亲非常高兴,因为我们家没有收音机,收音机对一般人家来说,眼下还是个奢侈品,我父亲喜欢听戏曲,早就有想买台收音机的打算,这下可好了。
送走了姜柱,父亲对我说,我逮的那个红头大王蟋蟀,已经被外地人花钱买走了,在夸奖我为家里做了件好事的同时,父亲又警告我:……只要不耽误学业,不耽误正事!玩“皮腔子”还是可以的。
望着父亲悠游自在地听着收音机进了里屋,我的心里这才算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这一夜,我做了许多好梦,都是我的那个红头大王怎样打败对手的精彩画面。
哦,我那远去的红头王,你有我无限的牵挂与遐想……。
摘自本人长篇小说《决胜千里》
2009年5月31日星期日修改于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