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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上海打将军》作者: 王琪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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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09:00: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小馬哥 于 2018-1-11 09:00 编辑


  
        一、立秋初斗
    “龙云居”是上海三十年代初,人们斗蟋蟀的一个堂口,位于浙江中路上。当年的这条马路颇为热闹,中间有两条铁轨,不时有“当、当、当”的有轨电车驶过,成了一道常规的街景与音响。苏州河上的一座浙江路桥,将浜南与浜北区域性地分隔开来。由于紧靠着纸醉金迷的南京路和香艳浮华的四马路,浙江北路自然成了过渡地带,马路两边开着不少规模不大、档次不高,但颇为经济实惠的商铺店家,如杂货店、南货行、小酒馆、五金店、小钱庄、烟纸铺等,中间自然也夹杂着不少中小旅馆。
    “龙云居”就是其中的一家中型旅馆,中西合璧的三层楼房,门面并不大,约二开间半,但却颇进深,中间是一个很大客厅,四周是一间间分隔开的客房。每年7月下旬大署刚过,来自上海近郊七宝、金山、嘉定、枫泾及杭州、余杭、嘉兴、绍兴、嘉善、南京、杨州、无锡、宜兴、南通、蚌埠、亳州、铜陵等地的蟋蟀贩子汇集到这里,自然形成了一个堂口。富有商业意识到老板就在这个时段,在楼底大客厅开出蟋蟀斗场。
    上海人习惯将蟋蟀叫“财积”,但为了简便,又叫“虫”,斗蟋蟀自然也叫“斗虫”。道上的名称叫“上栅”,栅也就是蟋蟀相斗时所使用的长方形笼栅,中间有一道小闸板。每年一到立秋之日,上海的虫事就正式开场。清末民初的上海竹枝词唱道:“轻斗蟋蟀重斗银,结伴登场秋兴新”。秋兴即是斗蟋蟀的雅称。老上海旧著《淞南乐府》中也曾写道:“淞南好,秋兴接冬春”。今天一早,“龙云居”门前就贴出了用大红纸写的“海报”,上海立秋首场名虫相斗——上海七宝名虫“蟹青铺铁砂”对苏州名虫“粉青玉牙”。
    虽说时令快到立秋,但上海的气候依然很炎热,虫局的开斗,要到下午四时过后才正式举行。但虫局的双方主人,已在三时左右均来到了“龙云居”,先在贵宾室吃茶休息,和相熟的虫友们聊聊天,谈谈今年的虫事行情。以“蟹青铺铁砂”上局的一方是上海米行大王卢汉兴的公子卢嘉杰,人称卢小开。他身材颀长,一张白皙的国字脸上鼻梁高挺,在俊秀中透出几分书卷气。上身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白丝绸衬衫,下身是一条白凡立丁的西裤,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相宾式皮鞋,颇有上海富家子弟的气派。可能是天气太热,也可能是上栅紧张,只见他前胸的衬衣上已渗出了一些汗水。
    在另一间贵宾室中的红木太师椅上,也座着一位今天上局的主人,系上海地皮大王金鹏坤的公子金存之,人称金少爷。他身材中等,皮肤稍黑,一张大圆脸上的配件均比常人要大,倒也透出几分富态腔。他一身黑香烟纱衫裤,左手摇着一把斑竹折扇,右手不时揣起小茶盅喝两口茶,颇有公子哥儿的那种做派。虽然他年纪不大,今年不过25岁,过去与卢嘉杰同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同班同学。但他自小受父亲影响,玩虫比读书要早,尤其是在虫事上颇有悟性,对品虫、养虫、斗虫等都自有一功。特别是去年金家专门聘请了家庭养虫师李家基后,更是跟着这位号称“虫界大侠”的李虫师系统地学习了“虫经”。金存之喝了一口茶后,又把一片茶叶放在齿间慢慢咀嚼,“嗯,李叔,你对今天我们的‘粉青玉牙’打败‘蟹青铺铁砂’有几分把握”?面对金存之的提问,生得干瘪黑瘦的李虫师放下手中的茶盅,用食指、中指在红木桌几上敲了几下,“我看有七、八分把握”。望着李虫师挺自信的样子,金存之疑惑地讲:“可别小看了卢家的‘蟹青铺铁砂’,这种虫的发力很历害,斗劲也很足的,号称虫中‘张飞’”。“嘿、嘿,金少爷”,他边说着又拿起茶盅喝了两口,摇着有些光秃的小脑袋,“你放心,正因为考虑到‘蟹青铺铁砂’的这个特点,我们家的这只‘粉青玉牙’很有韧劲,能防能攻,此虫又叫虫中‘赵子龙’”。
    离上栅开斗还有一刻钟时间,照例是负责此次上栅的虫局监督、又叫监板及引草师拜会斗局双方的主人。监板还是那个烟酒嗓子的老宁波,引草师却是新面孔,据老宁波介绍是来自上海本地七宝的“神草张”。卢嘉杰拱手抱拳相拜,“幸会!幸会!还望张先生多多指点”。神草张则谦恭地连连点头:“卑人初到‘龙云居’,一切还望老板多多包涵”!虫局作为一种对抗性强烈的赛事,且带有相当可观的经济附加值,因此其规则、程序的运用十分严格而严谨。尽管此次“龙云居”系立秋首场虫局,从规格及规模上还不算很高很大,但在监板与引草师的选聘上,还是颇讲究的。老宁波是“龙云居”老板的娘舅,在上海北四川路开有一家饭庄,因喜好玩虫,所以每年一到大署过后,饭店就让老板娘打理,自己脱出身来上局过瘾。老宁波对于整个虫局的程序及规则熟谙与胸,且执法公正严格,在上海虫界可称弟一。民国初年,在上海老城厢有一场虫局,实际上是苏北帮与四川帮抢街面地盘的胜负决断,苏北帮的帮首请老宁波在城隍庙九曲桥上的湖心亭茶馆吃茶,提出用虫加药,即虫局上称的“药水虫”,要老宁波眼开眼闭,随即将两根大黄鱼(金条)放在老宁波的面前。老宁波见此,像触电一样跳起来,“这不是砸我老宁波的牌子,以后叫我怎么在虫界混?这事是万万做不得”!老宁波尽管嗓音沙哑,但字字斩钉截铁。苏北帮首随即一拍桌子,“老宁波,你不要不识相,当心你身上的几根老骨头”!“悉听尊便”!老宁波扔下了这句话后,起身佛袖而去。斗虫果然是苏北帮出局。一天后,老宁波被人打断了三根肋骨,在家躺了三个月。从此,他的背弯得更历害,声音也更加哑了。但在虫界的名气与威信则树了起来,道上的人都对他很尊重。
    “神草张”人到中年,有些发福,出身于七宝的养虫世家,尤对斗虫时的引草,又称打草颇有研究,以一根“黄狼草”能调节虫的情绪与斗力、拼劲与咬功,在七宝小有名气。为了开眼界、见世面,七宝“秋兴楼”主人将他引荐给了老宁波,经过测试后,老宁波见他引草之功尚可,但造诣还是欠火候,大的斗局是难上台面的,中、小型就不妨让他一试身手。卢嘉杰正欣赏着神草张随身带的那根金黄色的“黄狼草”时,茶房走了进来,“卢小开,有你的电话”。
    电话间就置在大厅柜台边。此时的大厅内,老红木的明式长条桌上铺上了蓝印花布,上面放着一只老红木的长栅。两边的长条凳上,已坐有五十多个跟局拖花者(即认定一方下注),他们有的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有的正在看着今天出版的《申报》上有关今天斗局的介绍。卢嘉杰从贵宾室出来后,即走进柜台边小小的电话间,随手把门带上。“喂,我是卢嘉杰,你是哪一位”?话筒里传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由于焦急,语速很快:“我是阿春呀,我现在在外面采访,我从有关渠道听到,你今天于金家上栅斗虫凶多吉少”!来电者原来是《申报》的记者,也是卢嘉杰的同学欧阳逢春。一听这话,卢嘉杰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凶多吉少,你从哪听到的消息。现在……”还没等卢嘉杰把话说完,阿春即抢过话头:“从哪听到的消息,你就别问了,我问你金家的虫师是不是也跟来了”?卢嘉杰一听此话,更有些不以为然了,“上栅斗虫,虫师总要跟来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我家要请好的虫师还请不到呢”。“啊呀,这就对了,据说这个虫师掌握了一个撒手锏,让你上栅必输无疑”!阿春的语气那么肯定,看来消息来源是可靠的,何况她本身就是跑娱乐圈的记者。“眼看马上就要开局上栅了,我怎么能撤局罢斗”!卢嘉杰有些无奈地讲,“那你就见机行事,好自为之吧”!
    卢嘉杰虽然年轻,但玩虫也有些年头了,他深知虫界风云变幻、水深莫测,无论是古虫谱,还是老传说,都藏有不少玄机隐秘,有不少不可测因素。因而虫界有古老的遗训:虫斗亦是天人之斗。尽管说得有些神乎其神,但从其老父及诸多虫界前辈口头,他也听到不少。而像用“药水虫”、用“离间反调打草法”等作弊手段,都是低档次的,像在老宁波这样资格的监板面前,是不可能上手得逞的。唯有神秘莫测的“隐读”、“阴损”、“暗手”,才不易被人察觉。想到此,卢嘉杰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而此时,开局上栅在即,犹如箭已上弦,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上栅即将开始。此刻“龙云居”的大厅内显得颇为清凉。由于该厅在房子的中央,日照光直射不到,且有前后穿堂风,使人感到有凉爽之意,监板及引草师并肩站在笼栅边,而卢嘉杰、金存之则左右而坐,双方的跟花者则坐在卢嘉杰、金存之的身后观斗,不能靠的太近,因人的呼吸及咳嗽等产生的气息会影响斗虫,同时也防有人对上风虫吹风嘘气。斗台上放着公用的引草、过笼、网罩、卫生纸等。作为斗虫的规则,三天前斗虫的双方就将虫送到“龙云居”公养房公养,统一进食。同时在开斗的当天早上用衡器计量,也即分轻量、中量、重量级,以配对上栅。
    老宁波轻轻地清了清嗓子,用眼向四周巡视了一下,含笑点了点头,算是向斗局双方及新老朋友行礼,然后拖长音调地唱道:“上栅啰”。随即慢慢地揭去了盖在笼栅上的黑丝绒布,“蟹青铺铁砂”与“粉青玉牙”颇有将军虫风度,并不惊慌,只是将两根前须抖动一下。老宁波轻起小闸,两虫伏地不动,似在观察对方,又似在候机出击。在此情况下,监板老宁波请引草师“神草张”打引草。“神草张”从一长条漆木盒中取出一枝“黄狼草”,随即用卫生纸拉擦数下,以示公正,也防止草上带药。只见神草张手法极熟练地在两虫的牙鉗间左右一扫,随后就是一个漂亮的吊性拖草。随着引草的收起,两虫像收到作战令似的即刻发威。
    “蟹青铺铁砂”系难得的七宝名虫,长得威猛饱满,头皮泛出蟹青蓝色,头顶高阔,后脑宽大,牙鉗黑中带红,翅身暗红带紫,犹如铺着一层铁砂,富有硬性质感,足粗长,虎背熊腰。此虫属青虫系,爆发力强,古虫谱中记载:“蟹青头似菩提子,铁砂铺身真戎装。麻路斗丝细透额,雄镇八方有威光”。“粉青玉牙”算得上是苏州名将,头项浑圆俊秀,眼角耸起,一对长衣翅上呈现隐隐的粉青红斑,腹背显出蜡泽光彩。一对弯刀形大牙洁白如玉,两条大腿高耸如仙鹤腿,长衣翅配长形腿,是前三路力量的最好结构。此虫亦系青虫系,生性倔强。古虫谱有诗曰:“‘粉青玉牙’难寻觅,君若相逢细端详。上阵威风振八面,可算虫界‘促织王’”。
    蟹青虫一见粉青虫,即将前须左右相扫,此是威风十足的扫堂须。而粉青虫也不示弱,马上摆出一须上一须下的造型,此是傲气异常的天地须。见多识广的老宁波见两虫此种触须架势,不由得自言道:“好一对将军名虫”!切勿小看了蟋蟀的这对触须,又称枪须,这不仅起着美观作用,犹如男子汉的美须,而且这对触须是虫的扫描仪,使其在边挥边扫中功有对手,咬有目标,守有方向。顷刻间,只见蟹青虫一个快步直冲,突然一个急刹车,对方常常会一下发蒙,而对自己则更易发力,突出了蟹青虫的凶霸气焰。而粉青虫也并非寻常草虫,作为青虫中名将之花,它见蟹青一个停顿时,亦反应十分灵敏地稍退一步,让出缓冲地带,也同时调整自己的战位。蟹青虫见对手如此老到沉着,顿时怒火猛泻,张开一对宽大的黑厚铁牙就咬。粉青虫则不慌不忙地拉开牙鉗相迎,四牙合口咬紧,只见蟹青虫用力后拖,紧接着就是一个拉口,使用强劲的颈部力量向左右摇荡,这摇荡之势使粉青虫难以承受,松口后一个转身就退。第一轮冲击,蟹青虫就明显占了上风,蟹青虫此时颇为得意地起翅鸣叫,马上又是一个迎头冲锋将粉青虫逼到了栅角。监板老宁波见状,即唱报道:“蟹青单叫一次”。随即请引草师神草张为粉青虫打引牙草,又叫热身草,粉青虫僵持着并不开牙。按斗虫赛规,此算一局,落闸关断。一般的斗虫通常是三局二胜制,除非是高规格的斗虫,才用五局三胜制。今天因是立秋首场初斗,所以用了三局二胜制。
    当老宁波用沙哑的嗓子拖长腔地报出“蟹青虫赢第一局”后,卢嘉杰一直攥紧的手心才稍稍松开,心中暗自庆幸蟹青虫真是争气,头盘就冲势十足,看来阿春听来的消息是不可靠的。记者嘛,总有些神经过敏。而此刻的金存之则前倾着上身,睁大眼睛盯着伏在栅角的粉青虫,嘴里不出声地骂道,垃圾虫,怎么这样不经夹!李虫师望着金存之紧张而带有失望的神情,稍稍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似自言自语地说:“好戏在后头呢”。见李虫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金存之才缓了一口气。当第二局开始起闸,按规则,此时败的一方可以要求打草师打一下旺性草。李虫师望着粉青虫伏在栅边,触须在轻扫,斗性还不足,于是提出请求要打草。监板老宁波点头同意。神草张抽出“黄狼草”,左右上下一个十字,随后娴熟地将草在粉青虫牙鉗中不紧不慢、亦轻亦重的拖擦,只见粉青虫猛地一个抖动,长衣翅一个紧缩收身,势如弯弓,长腿收曲撑伏,头微昂张牙,斗性一下子被吊了出来。此时,因得胜而变得熬气的蟹青虫则豪无顾忌地冲了出来,杀气凛然,一般的虫见如此冲势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而不堪一击,但粉青虫非但不退半步,而是稳如泰山,迎头相撞。蟹青虫由于是直冲,无多少后力,而粉青虫则是蓄势待攻,自然是后劲十足,这一撞使蟹青虫身体有些摇晃。乘蟹青虫还未站稳之时,粉青虫猛地发力举鉗一个摔夹,此力爆发得出人意料,结果是将蟹青虫甩到自己身后,紧接着粉青伸出其强劲的长腿一个凶狠的弹踢,这一摔一踢,将蟹青虫打得再无招架之力,粉青张翅鸣叫。打草师引牙,蟹青虫则无反应,此引牙时间按规则最长为一分钟。监板老宁波即唱板:“粉青虫赢一局,双方打平”。
    此时,分坐在长条斗桌两边的跟花者有些小小的骚动,有的在小声地交头接耳,有的则眯着眼睛看着笼栅,不知是因为今年立秋斗虫开局就如此精彩而感到有些兴奋,还是为粉青虫的高招而惊叹。左边那个老头似乎犯了烟瘾,但斗局中是严禁吸烟的,他用中指当烟放在鼻上嗅了嗅,用一口软糯的苏州话说:“今秋虫局首开就如此精彩,过瘾”!卢嘉杰感到有些不详之兆,他看了看栅中的蟹青虫,昂头竖须,斗志似没有消退,也许会在最后一局出现转机。金存之的脸部肌肉有些放松,习惯性地用右手摩挲左手中指上的嵌宝翡翠戒。当第三局开闸时,卢嘉杰提出要为蟹青虫打旺性草,监板示意神草张执行。而李虫师也提出要为粉青虫打草,监板老宁波以内行的话讲:“可以,但只能打助兴草”。这打引草在虫局中,也算一功,并自成套路于内涵,只有像老宁波这种资历的监板,才能正确掌控。如不按规则乱打草,后果不堪设想。如已胜了一局的虫你去打下风草,那么虫就误以为不须再战而闭牙,斗志一下松懈。而对输了一局的虫去打冲锋草,那就会使虫更加恐惧而斗力崩溃。因此,一般对先赢一局的虫可以打冲锋草,而平局的虫则能打助兴草或旺性草。旺性草是快而带有节奏感地抖动拖拉草须,是鼓励斗志,增其斗兴。而助兴草则轻重快慢相合,如安抚鼓气,助兴增力。果然,蟹青虫在打过旺性草后是精神换发,而粉青虫在打过助兴草后更是士气十足,效果比蟹青虫还强。
    从虫的咬斗类型来看,蟹青虫是武猛型的,攻击力强,爆发力大,可硬打猛拼。而粉青虫则是武秀才型的,稳健持重,能攻善守,以智取胜。从以上的斗局来看,两虫可谓是旗鼓相当、难分伯仲,主要看临场发挥及斗局状态。这样的虫局,其可看性很强,预测性也较难。而“龙云居”在今年秋兴斗虫的首场就安排蟹青虫对粉青虫上栅,也是有考虑的,意在吸引有实力的跟花者及更多的虫玩家。为了扩大影响,“龙云居”的老板还专门请了《申报》馆的记者为两只虫在公养房前拍了照,请欧阳逢春写了报道。因此,这场今秋初斗虫局十分引人关注,上栅双方的押花下注也颇大,由监板和双方商定,十根大条(金条)。
    “第三局开闸”老宁波一声令下,起闸放虫,经过打草后的两虫顿起杀性,如仇人相见,蟹青虫张开铁黑之牙,粉青虫高抬玉白宽厚之牙,开口合鉗,尽管仅是几秒钟的瞬间,蟹青虫想用发达的唇肌来绞夹,但粉青虫用强劲的项肌死死顶住。随后就想用甩夹将蟹青虫摔出,但蟹青虫用厚实的前胸贴地支撑。由于此局是决胜局,两虫的相斗又是如此的你死我活,所以卢嘉杰、金存之、李虫师、跟花者乃至老宁波、神草张都睁大了眼,连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两只将军虫经过数回交错“盘口”、“对牙”后,四牙又再次紧闭合鉗,眼看蟹青虫的牙鉗正准备发力给予致命一击时,机敏的粉青虫却将自己的头颅猛地一晃,马上将牙钳略一倾斜,成了斜口钳,紧接着就是一个左右摇晃的“荡夹”,这一杀手锏使蟹青虫牙鉗被夹得翻翘起来,再不能举牙迎战,粉青虫圍着蟹青虫转了半圈,似在伺机发起攻击,又似在看着蟹青虫的掺状,“瞿、瞿、瞿……”粉青虫清亮的鸣叫宣告了这场斗局的结束。
    眼见败局已定,卢嘉杰顿时冷汗如雨、面色发白,手脚麻木。这位上海米行大老板的大公子,在去年的虫局中就将其父交给他经营的三家大米行输掉了两家。为此,遭到了老父的责骂,要他好好经营仅剩的一家,再也不要轻易地去斗虫上栅。而卢嘉杰却年轻气盛,一直认为是自己时运不佳,心有不甘,想把输掉的重新翻本赢回。因此,今年一过大署,他就约请虫友觅虫,总算弄到这只将军虫,于是瞒着老父下大注上栅,原本是满存希望,想不到又再遭呃运。这一输则意味卢嘉杰名下的米行荡然无存。这一下怎么向老父交代?卢小开从小养尊处优,哪经得起如此打击。眼前一黑,当场昏倒在“龙云居”。

  二、夜留乞丐

    “龙云居”的两个茶房将卢家杰送回了福康里的卢家花园,卢汉兴见后是又气又急,长叹一声“唉,真是不肖之子”。在一边忙着喂儿子水的卢太太却崔着:“事到如今,就别骂了,快派阿贵去请‘周半仙’吧”。一边又埋怨着:“就是不听关照,满着我们去上栅,这下可输得一败涂地”。卢汉兴则接过太太的话头说道:“这都是你宠出来的”。
    须发银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上海名医“周半仙”来到卢府后,即为卢嘉杰把了脉,开了一张药方。当卢汉兴将红包塞进他的黑包后,“周半仙”用浦东本地话对卢汉兴讲:“世侄身体无大碍,只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心情紧张,气候又闷热,人就虚脱了,好生调养几天就可”。
    周半仙本名叫周序礼,世代悬壶济世,原是浦东北蔡名医,与卢家亦是世交。卢汉兴在上海发迹后,也就请周半仙来上海八仙桥挂牌行医,由于周医术精良,价格公道,且对贫苦市民常无偿施药,因而在上海颇有名气。为了感谢卢家当年的推荐之恩,周半仙就成了卢家的私人医生。卢汉兴将周半仙送至大门道别时,周半仙看了卢汉兴一眼,关切地讲:“卢老板你也别为了世侄之事而不快,年轻人嘛。因我看你面带潮红,虚火颇旺,也须调理心境呀”。卢汉兴点头称是,拉着周半仙的手:“多谢周老关照”!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经过服药调理后身体已大有好转的卢嘉杰一人下楼,在绿木扶苏、花香飘拂的前花园六角亭中小坐纳凉。他一边喝着有些苦涩的绿茶,一边翻阅着南宋“蟋蟀宰相”贾似道编著的《促织经》,这可是一本研究中国蟋蟀的开山经典之作。对品虫、养虫、斗虫等作了系统而精辟的论述。这位当朝宰相人品官德为人所不齿,然而玩虫斗虫却极有建树,可谓官场不幸虫界幸。虫文化起源甚早,在古老的《诗经》《豳风·七月》中就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吟唱。而在《唐风·蟋蟀》中亦有:“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的描述,从中可见古人在聆听蟋蟀动听的鸣唱中,对岁月流逝、人生易老的感叹。在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中,也有写蟋蟀的诗句:“明月皎皎光,促织鸣东壁”。“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月明星稀之夜,女子灯下挥梭织布,屋角、窗外传来蟋蟀音韵优美的歌唱,仿佛是催促着她们赶快织布。后来,这些原本生活在乡村田野的小虫,被捉到宫中,养在精致的小金笼中,供寂寞无聊而又怀春的帝后嫔妃们赏听消遣。从大暑过后至立秋之季,蟋蟀刚蜕壳成虫,系花季初发,情窦初开的青春男儿,鸣叫高亢嘹亮,节奏昂扬。从白露至秋分期间,犹如进入成熟稳健、风度翩翩的中年,鸣叫雄迈浑厚、音域宽广。从寒露至霜降之后,进入了桑榆之期、夕阳暮年,其时的鸣叫苍凉深沉、声似咏叹。据《开元天宝遗事》载唐代宫中“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捉贮蟋蟀,闭于笼中,置于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也”。从中可见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捉捕蟋蟀,以当宠物,听其鸣唱。也就是从唐代开元天宝年间起,有人将蟋蟀用来咬斗博弈,从此开蟋蟀斗局之风。至宋代后,玩斗蟋蟀已成为朝野盛行之事,这才有贾似道编著世界上第一部蟋蟀专著的问世。明清时代,玩虫斗虫已成秋季最热的日常项目,各种蟋蟀著作、虫谱也相继问世。这其中最出名的自然是蒲松龄所写《聊斋志异》中的《促织》,从皇帝老子到平民百姓,皆因蟋蟀而变幻莫测,由此可见蟋蟀文化的历史渊源。
    卢嘉杰舒服地躺在藤椅上,仔细地看着《促织经》,想从中悟出些什么。他对这一次“龙云居”的败北,还是耿耿于怀。从虫的体形、强悍、咬斗、性格来看,蟹青虫不应输得如此狼狈。他想起临斗前欧阳峰春打来的报警电话,但在整个斗局上栅过程中,他都格外警惕地仔细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作弊或做手脚。况且老宁波作为老资格的监板来讲,执法很上品,无懈可击。那个神草张尽管是初次上栅引草,但在引草过程中,也很守规则,如玩什么花巧,不要说自己能看出破绽,就是那些老跟花者也会当场揭露起哄。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要么“龙云居”的公养房有漏子?但“龙云居”是个老堂口了,为一场秋兴斗局这样做,无疑是砸自己的招牌,从此退出虫局,因此也不可能。“唉,真是迷雾重重,也许是老天要算计我”。想到此,他只能一人暗自长叹。
    “笃、笃、笃……笃、笃、笃……”一阵轻轻的、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那是用铜环拍击门钉发出的响声。管家阿贵连忙从前客厅出去开门。眼前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他中等的个子,脸上胡子拉碴,面容显得憔悴而疲劳,高额角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有些朝内凹。见了阿贵,吞吞吐吐地说:“老板,能给口吃的吗”?“去!去!去!”阿贵本能地小声驱赶着,并咕哝着,“那么晚了,还来讨饭,真是怪了”。“是呀,那么晚来乞讨,也是实出无奈呀”。那乞丐竟然不卑不亢地说着,似有一种不给不走的架势。此时,已从藤椅上站起观看的卢嘉杰有些看不过去,想上前一起驱赶。“阿贵呀,让他进来吧”。想不到卢汉兴从前厅传出话来。“这、这行吗”?阿贵有些为难。卢汉兴挥了挥手,你把他带到厨房去,拿些饭菜给他吃吧”。按传统习俗,乞丐是不直接到米行乞讨的,这是丐帮之规,叫“冲顶”。就像乞丐不到钱庄讨钱一样,如这样做了,米行、钱庄是无法做生意的。那么,但凡是开米行、钱庄的也有个规矩,就是在家里有人上门乞讨的,那必须施饭或给钱,这叫行内积德。卢汉兴的曾祖当年在浦东镇上开米铺,老宅在村东头的古桥边,有一年也是炎热的夏末秋初之夜,有一个年迈的老婆婆拖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上门乞讨,卢家的老爷子不仅让他们吃了一顿饱饭,当老爷子看到男孩正在害烂眼病时,还摸出了几两银子给老婆婆:“这些银子给你孙儿医眼病吧,如烂瞎了眼,可是一辈子的事”。老婆婆当即拉着孙儿“扑通”一声跪地谢恩。十多年后,一顶大官轿停在了卢宅门前,差人送上名帖,卢老爷子一看竟是江苏道台。赶紧到大门恭候,道台大人站在卢老太爷面前,“卢老太爷,可认识在下”?此时的卢老太爷已垂垂老矣,仔细端详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者是何人。“你可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初秋夜晚,有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儿到府上乞讨”?经过道台的这些点拨,卢老太爷才想起陈年往事。原来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在医好眼病后,发愤攻读,终于中举出仕。为了感谢卢老太爷当年的救助之情,道台今天特来谢恩,并特许卢家可到苏州、扬州、镇江、常州、江阴、无锡、南京等地收购稻米,开设米行,三年免税。卢家的米行生意由此做大,并在上海1843年开埠后,迅速进入了上海市场。
    过了一会儿,阿贵带着老乞丐从厨房出来。由于洗了脸,肚中又进了食,老乞丐黄瘦的脸色有了些红润。当他经过前客厅给卢汉兴拱手作揖时,眼光一下子在卢老爷身后的那道红木漆屏上停住了,卢汉兴也本能地回转头去看了一下,然后又转过头来疑惑不解地看着老乞丐。那漆屏上展现的是:杭州西湖一隅,湖光山色,芭蕉竹林掩映下的一座书斋,窗外月光如洗,繁星满天。在长方形的书案上,身体微胖,宽袍大袖的东坡居士正秉烛细观蟋蟀,旧时的漆雕工艺真是好生了得,只见那只蟋蟀头皮透铜色紫光,黑翅闪出金光,斗线呈红黄二色,黑背黑腹黄足。刻画得精细入微,栩栩如生,原是一只“铜头铁背将军虫”。从那专注的神情和微微展露的笑容中,似可感受到大学士觅到名虫后的喜悦和满足,仕途的凶险,官场的争斗,小人的算计,好像都被主人抛于脑后。“好一幅东坡品虫图!好一只铜头铁背大将军”!老乞丐脱口而出。那一瞬间,老乞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在生意场上惯于察言观色的卢汉兴马上感到此人非同一般,就在这瞬间工夫,他不仅解读了此图,而且竟能破解虫名。于是,卢老爷便礼貌地问:“老先生莫非也是此道之人”?“嗯,略知一二”。
    于是,卢汉兴马上叫阿贵去泡茶,请老乞丐在就进的太师椅上坐下。“老爷,恕我冒昧,请问此漆屏是否是辛亥年后所得”?从老乞丐的口气中,使卢汉兴品出此漆屏似乎是大有来头。于是,卢汉兴朝老乞丐脸上看了一下,点了一下头,“是的,那年时局动荡,有一北京来的钱庄老板急于筹钱,就将此漆屏让给了我。莫非老先生见过此物”?此时阿贵正好送上茶水,从阿贵的眼神中对这个老乞丐似乎有些不屑,但见卢汉兴对此人却颇为尊重,也只好恭敬地将盖碗茶递上。“请问老爷,你知道此漆屏是何人所作吗”?老乞丐端着茶碗,继续问道。“不清楚。我只是看此漆屏工艺不错,镂刻精细,色彩古雅,特别是苏学士和那只蟋蟋刻画得很生动,所以我就收下了”。卢汉兴颇平静地答道。“老爷,这可是一堂明代漆屏传世名作,系出于杨州派漆屏大师何子龙的手下”。“何以见得”?见卢汉兴疑问的神情,老乞丐站起身,走到漆屏前,俯下身用袖口轻轻擦了几下右下角的凹陷处,果然显出了一方隐隐约约的圆形印章,因卢汉兴颇喜爱书画金石,所以仔细分辨后,依稀可见铁线篆书:“何子龙制”。卢汉兴站起身,显得有些出乎意料。何子龙的漆屏在明朝已是一尺千金,此整六尺一堂的漆屏,真是难得的精品。不经意间收到了一件经典之作,这使卢汉兴自然十分高兴,但收藏名件历来讲究流传脉络,而卢汉兴对此件漆屏却并不了解,直觉告诉他今晚是遇上奇人了。“老先生,请用茶”。他对老乞丐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哦,谢谢老爷赏饭赏茶”。人生相逢,也是一种缘分。古人说:“一饭之恩前世缘。而此件漆屏的传世经过,想必老先生也是颇为了解的”。老乞丐轻轻地放下茶碗,娓娓道来:
    玩虫、斗虫之风在清代宫中十分盛行,特别是到乾隆年间,天下太平,乾隆爷几下江南杨州,覓到了杨州名虫“紫金翅”、“白头青背”等,每次上栅均是独占熬头,玩得乾隆爷是心花怒放。后来,皇上老儿带着杨州将军虫来到了杭州,和杭州的名虫“真乌青”、“青栗壳”上栅,也不知是真的杨州虫厉害呢,还是杭州府官员哄着皇上,反正是皇上每场必胜。有一次在西湖中的湖心岛游玩,在一老宅中,皇上发现了这个苏学士品虫漆屏,皇上喜欢,杭州知府马上将此漆屏呈献给乾隆,得了名虫名屏的乾隆爷这天心情特好,当即御笔题写“虫二”二字,当时的那位知府还不甚了了,倒是他的幕僚读出了其意,是“风月无边”,即将此堂漆屏安置于乾清宫中。辛亥年后,清室颠覆,宫中大乱,大小官员及内宫太监们乘机盗出宫中文物器皿,此堂漆屏就是此时流失宫外的。
    “嗨,你对玩虫之道倒还蛮精通的”。在一旁的卢嘉杰有些感叹地讲。“玩虫仅是闲逸小事,少爷过奖了”。老乞丐应声答道。“小虫局、大乾坤,所以乾隆爷要题‘虫二’,即是风月无边。老先生是过谦了”。卢汉兴说出此话是意在告诫自己的儿子,虫道深奥着呢。“瞿、瞿、瞿……”此时,从后厢房传出数声低沉而凝重的虫鸣。老乞丐挺敏感地竖起耳朵听了起来:“此虫鸣叫声像从甏中发出一般,此虫该是……”,在一边的卢嘉杰急不可待地问:“是什么虫?”“黄虫之中大将军,‘跑马黄’”!老乞丐挺自信地说。“嗨,是呀,真神了”!卢嘉杰惊讶地点头称是。“不过从鸣声来看,此虫刚成熟,牙鉗及身板还末长得老结,需调养一阶段才能上栅”。老乞丐又补充道。卢汉兴此时对眼前这位老乞丐的身份已有了粗略的估计。从谈吐举止来看,他绝非寻常之人,肯定是有什么人生的变异或不测,才使他论为乞丐。于是,卢汉兴紧了紧嗓子,用颇为耐人寻味的语气说道:“嗯,看来老先生绝非寻常之辈,是玩虫之高手了”。
    就在这月明风清的初秋之夜,伴着阵阵悦耳的虫鸣及缕缕茉莉的清香,卢家父子和老乞丐侃侃而谈,聊起了养虫、品虫、斗虫之道。原来这位老乞丐的真名叫赵秉贵,人称老赵头,系山东宁阳人,那可是蟋蟀名产地。虫的品种繁多,而且多出将军虫、大帅虫,形大身厚、钢牙铁爪、铜翅金须,以“狠”、“毒”、“猛”名冠天下。清康熙大地系一代雄主,铁马金戈、征战疆场、尚武好勇,因而也特别喜好骁勇强悍的蟋蟀之斗,曾钦定全国七个地方进贡名虫,首选就是山东宁阳、宁津、乐陵、杭州三宝、绍兴道墟、上海七宝。因而宁阳之地有不少人以虫为生,每年立秋之前,已有北京、天津、上海、广州、南京、徐州乃至西安、成都、石家庄、福州、太原等地的虫客前去收购或捕捉。老赵头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养虫世家,其曾祖在乾隆年间曾捉到过一只绝品之虫:“蓝绒青项”。此虫过去只是在古谱上记载过,据说有“虫圣”之称的贾似道,遍观天下名虫,唯一遗憾的就是从未见过蓝绒青项的英姿。当赵家将此虫进贡给乾隆爷后,龙颜大悦,朕乃有福,得宁阳绝品名虫。此亦是天平盛世之兆,叫名虫显世。乾隆将此虫从宫内斗到宫外,从王宫大臣、八旗子弟到民间草根、各地虫界,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于是,乾隆爷下旨,将赵家曾祖招进宫内,特聘为皇家养虫师,还御笔亲书“虫王”赐予赵家曾祖。从“虫二”到“虫王”,据考证乾隆爷一生也就书过这两块“虫匾”,可见赵家在虫界的地位之尊及资格之老。老赵头是在十七八岁时跟父亲进宫,从捉虫、品虫等基本功开始,全面系统地学习虫道,凭借着年轻聪慧,赵秉贵在二十出头即在耆宿名家、高手林立的虫界脱颖而出。他不仅精通品虫,特别是在相虫、斗虫乃至医虫上功力深厚,而且了解历代虫界文化,熟读古今虫谱,故而在虫界获“赵虫王”之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辛亥年间,武昌城头的一声枪响,宣告了清王朝的终结。老赵头随宫中不少侍卫、工匠、杂役及太监、宫女等一起流落社会。当时有一老军阀喜好斗虫,特将老赵头请到家中任专职养虫师。有一次上栅,双方都是军阀,赌的不是金条银元,而是一列车皮的进口军火。军阀称霸一方,靠得就是军火。老赵头上栅之虫是山东宁津的三大名虫之一“铁头大白牙”对方上栅的是河北沧州三大匪虫之一“赤爪紫牙青”,想不到开闸相斗时,“铁头大白牙”像吸了鸦片似的只有招架之功,豪无还牙之力,最后终于被“赤爪紫牙青”一个毒口咬断了大白牙的半个牙鉗而挂白旗。气得老军阀拔枪相对,大叫“上栅有诈”,对方军阀也不示弱,也举枪相迎,并说:“ 输了想懒,说有诈证据何在”?监板及草师早吓得没了人影,后因拿不出确凿证据,只得认帐。回到家中,老赵头揭开虫盆,发现盆底均是虫拉的粪水,方才醒悟,原来是对方买通了公养房,给“铁头大白牙”吃了泻药,使其体虚力散。但老军阀却将一肚子怨气发在老赵头身上,一顿毒打,赶出军阀家门。老赵头颇珍惜自己的名声,尽管是遭到了别人的暗算,但败得如此凄惨,自感从此在北平难以立足,想一死了之。好友拼力相劝,并说上海自开埠后虫事越来越兴旺,是南方集中养虫斗虫的最大码头,不妨去那里闯一闯。老赵头含泪说到此,长叹了一声:“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我一到上海,在火车站上厕所时,随身行李及钱包被全部偷走,不得已漂泊街头,乞讨度日”。
    老赵头的身世引起了卢家父子的同情。此次立秋“龙云居”上栅败北,卢汉兴看到儿子急得晕倒,然后又是自责,所以也就强压心中怒火,没有多说什么。这其中当然也有卢太太的背后关照。说儿子已深受刺激,你不能再骂他了。卢嘉杰心中也明白,这表面上的平静,内潜着老父深深的怨恨。一场虫局的输赢并不仅仅是一次压花赌注的得失,而且影响到整个生意场上的人气。为此,卢嘉杰曾建议老父也像金家那样,请一位私家虫师,但卢汉兴则回答:“请虫师是说请就请得了吗?真是不知深浅!说实话,我对上海滩虫界圈子内的人基本上都熟悉,能够当我们家虫师的,可以讲没有”。而今,卢嘉杰见眼前的老赵头不就是很好的私家养虫师人选吗?于是,有些按捺不住地低声问父亲:“我们不也想请个养虫师吗?如今是天赐良机,我们就将老赵头留下来吧”。卢汉兴对儿子摆了摆手,然后微笑着问老赵头:“老先生乃皇宫养虫师,是见过大世面的虫界高人,我等不过是民间玩虫,若不弃,可否屈尊老先生暂任寒舍虫师?”老赵头略一沉思后答道:“天涯沦落之人,何谓屈尊?只是我想贵府还要考察我一番,这样也好,双方熟识一下,如我不胜任,自然走人”。
         三、秋兴宴上

    夏末初秋的阳光,不仅明亮耀眼,而且略带有一种金属质感。坐落于上海南京路黄金地段的金门大酒店,正沐浴在这样的辉煌中,使其典雅雄浑的意大利建筑装饰立面更显气派豪华。这幢海派经典性的建筑始建于二十年代的中期,当时的国际饭店还尚未建起,因而在白克路(今黄河路)至西藏中路这一段是独领风骚的标志性楼宇。整个酒店拥有各式尊贵套房180多间,奢华先进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因而是当时高官名流巨贾富绅名媛美丽女的荟萃之地。
    此刻是下午3时多,在十楼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套房内,上海鹏坤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金鹏坤与上海名交际花于是玉正在幽会。金鹏坤虽然已五十多岁,但由于保养得体,丝毫没有老态。头发依然乌黑光亮,整齐地向后梳着,面色红润而无一点老斑。扁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考究的金丝边眼镜,从镜片上来看,实际上是平光,无非是装饰地显示富贵气而已。厚厚的嘴唇上留着一抹修剪得十分整齐的一字胡,他总会习惯性地用食指抹一下。他身材长得颇为高大,这也增加了他举手提足间那种熬然的霸气。于是玉体贴地递上一把热毛巾,金鹏坤接过后打了一个哈欠,显然是与情妇刚刚睡过午觉起来,他脱下金丝边眼镜,在脸上轻轻地抹了抹,于是玉马上可人地送上一个香吻。
    于是玉长得十分洋气,全身皮肤细嫩粉白如凝脂,用上海话来讲就是如“剥壳鸡蛋”。体形曲线玲珑而凹凸有致,臀部长得高桥而丰盈,显得颇有诱惑性。鹅蛋脸上高耸的鼻梁将五官映衬得轮廊分明,那对凤眼顾盼流转,红腴的双唇内是一口白细如珍珠米似的玉牙。头发烫成最流行的油条卷式,更增添了一种鲜亮感。她穿着一身玉色的丝绸睡衣,使一对饱满圆浑的乳房似隐似显。金鹏坤望着她走向盥洗室放毛巾的香艳背影,心想真要感谢上帝,创造了那么可人的尤物。而自己能赢得这个上海头牌交际花的芳心,也算得上是艳福不浅了。他颇为自得地拿起茶几上英国烫金花边瓷杯,喝了一口香浓的巴西咖啡。
    金鹏坤刚将咖啡杯放回茶几,于是玉就一下子坐在他的大腿上,用一只粉臂勾住他的脖子,嗲声嗲气地问:“金董,你说今天要给我一个惊喜,到底是什么惊喜呀”?金鹏坤闻着于是玉身上散发出的法国香水那种淡雅而独特的气息,望着她胸前那条深深的乳沟,俯下头吻了一下,然后伸手从黑皮包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盒,“我的小宝贝,请吧”。随着锦盒盖的弹起,一只宝石嵌钻戒展现在于是玉的面前,“呀!真漂亮!”只见戒托上镶着一圈小小的红宝石,中间是一颗晶莹的钻石,在灯光的折射下,璀璨耀眼。“这可是五克拉正宗的南非货,只有像你这样的美女才配戴这样的美钻”。金鹏坤从锦盒中取出钻戒,举起于是玉的纤手,轻轻地套在玉指上。“你想娶我呀”?于是玉柔声地问。金鹏坤用手抚摸着她丰圆的肩膀,“娶不娶要看我们的缘分了,在说,我真把你娶回家,还会像现在这样宠你呀”!“你们这些男人的心思我还不明白,我是无功不受禄,你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一定是有事托我,是吗”?聪明的于是玉对眼前的这位就董还算是了解的,他的物欲、钱欲、就如性欲一样旺盛。
    听了于是玉的疑问,金鹏坤“嘿、嘿”一笑后说:“我的小宝贝真乖巧,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做房地产业的人,弄到最后要将产业做大,一定要有自己的银行,有了麻袋才能背米,否则一直要受制于人”。“看来金董是想办银行,从房地产界要进入金融界了啰”。于是玉接过话头,直奔主题。金鹏坤一边拍着于是玉白嫩的手背,一边说:“是呀,所以要请上海社交界的头牌花旦于小姐为我捧场,找几位大股东融资”。“金董交给我的这个任务看来是很有难度的,我一介女流,哪来那么大的法力为你办银行融资”?于是玉从金鹏坤手中抽回自己的纤手,面有难色地答道。“正因为难,所以要请于小姐出马呀,于小姐在上海社交界的魅力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否则怎么会叫‘于贵妃’呢”。金鹏坤恭维着,又和于是玉亲热了一番。于是玉站起身,认真地对金讲:“事成后,你可不要过河拆桥”。金鹏坤马上应声道:“一定重谢!到时候条件由你开”。
    金鹏坤出生于景色秀丽的江南鱼米之乡金家镇。早在明代,该镇就以“湖丝”而闻名天下。金家的祖上就以做“湖丝”生意而发了家,在镇上开了丝绸庄,并远销日本及东南亚。上海在道光23年(即1843年)开埠后,金家就以雄厚的资本进入上海商界,除了继续营销丝绸外,还进入了房产界,在新闸路、马当路一带批地造房,营建新式石库门里弄房,并以“金”字头命名,如“金昌里”、“金鑫里”、“金祥里”、“金山里”、“金宝里”等。金家有个私家传统,就是从祖上起就喜欢在秋季玩虫、斗虫,并以此作为一种社交手段。因为当时在江南商界老板圈子中,斗虫之风盛行,但金家祖上也有家规,即斗虫不得以家产为押花(赌注),仅是助兴式的输赢,就如请客吃饭、唱次堂会、邀其游玩、赠匹丝绸、送些名茶等。金家在上海虫界也算是名流,成为儒雅虫家。
    金鹏坤就在这种家庭氛围中长大,除了继承经商的能力外,亦喜好玩虫、斗虫。有一年,他觅到一只红头紫虫,上栅数次,场场凯旋。这样一来,使其冲昏头脑,忘乎所以,认为做生意争钱太吃力而耗时,哪有上栅来得痛快及时,一场虫局少则数百,多则成千上万,于是早将金家祖上的遗训忘得一干二净,开始在虫局上“大斗”、“恶斗”,尽管开始时也战果颇丰,甚至赢回了别墅、古画、名玉。但金鹏坤的父亲对此却竭力反对,对他讲:“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这样玩虫,总有一天会输得倾家荡产。强中还有强中手”。果然,那一年从安徽亳州来了一个号称“虫八仙”的玩家,亳州的蟋蟀以青虫为主,名虫有“紫花青”、“正色青”、“淡黑青”、“墨青”等,不仅凶狠而且善斗。特别是“虫八仙”在养虫上有祖传之阴阳调理法,秘不示人,因此凡是名虫将虫到“虫八仙”手中,更是威名无比,如虎添翼。哪怕是进公养房养过数天后,其威力依旧。立秋初上栅,金鹏坤仍以“红头紫虫”上栅,而“虫八仙”出局的则是亳州的“青头黑翅”,从虫形上看,两虫除虫色有差别外,其他则旗鼓相当。但一开闸对口相交则不对了,“青头黑翅”牙咬身攻,四面出击,八面威风,把“红头紫”打得无处躲藏。这一次上栅,金鹏坤名下的三条里弄房中的“金昌里”被易了主人。金鹏坤心中不服,也不顾老父的责骂,到处觅虫,终于在绍兴东湖边找到了一只百年一见的奇虫:“红笃麻头炭牙虫”。其虫头红如枣,前额中隐有麻线,牙鉗墨黑如炭,乏出阴冷的杀气。秋分时节再度上栅,“虫八仙”出手的是宁津名虫:“斧刀牙紫白虫”。此虫体形较大,但反映迟钝,有些呆头呆脑。金鹏坤此次看来是稳操胜卷了。一开始“炭牙虫”的确攻势迅猛,“紫白虫”只能招架应付。第一局打平。第二局“炭牙虫”显得有些体力不足,而“紫白虫”却越战越勇,后劲十足,最后是一个毒口,咬断了“炭牙虫”的大腿,“紫白虫”鸣金收兵。此虫实际上是异虫,外表木讷、呆滞,实际上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开斗后常常是以守为攻,然后会越战越勇。金鹏坤名下的“金鑫里”、“金祥里”被一口咬掉。这在当时成了很大的社会新闻:“一位房产商小开一夜斗虫输掉两条石库门里弄房”。
    这一夜金鹏坤不敢回家,在朋友处借了一宿。第二天即买了一张火车票来到了杭州,长久地徘徊在碧波荡漾的西湖边上。夕阳西下时,一位身材矮小、穿着黑麻纱衣杉的老者主动地和他打招呼:“这位小兄弟,我见你在湖边来来回回走了多次,并时常叹气,想必有什么难以排遣之事”?望着老者的脸虽然布满了皱纹,但眉慈目善。人与人的相处,有时就是这样不可理解、难以说清。有的人相处了一生,依然形同陌路,心灵阻断。有的人哪怕是仅仅一个对视,就仿佛早就相识,可以交心。于是金鹏坤就与老者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金把自己的家世及近日斗虫的败局都讲了出来,最后无奈地叹道:“唉,想不到我堂堂五尺男儿,竟被枣栗小虫搞得身败名裂、走头无路!如今我有何脸面再回家,我老夫亲也不会轻易放过我”!老者十分耐心地听完金鹏坤的倾诉后,从腰间取下一个酒葫芦,拔去塞子喝了两口,老者随后将酒葫芦递给金鹏坤,金也喝了两口,十分醒脑提神。
    “小兄弟,可怨不得虫呀,虫是天地之精灵,是人玩虫,还是虫玩人,全靠自己的造化。输赢得失,乃人生常事,你千万别想不开。此次你输的是很惨,但若从中悟出道道来,就是最大的‘得’。我们尽管萍水相逢,但承你的交心,我有一书相赠”。老者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句句到位。说到此,他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本已很陈旧的线装书,只见书签上写着《虫中谲》。“小兄弟,此书你带回家去细读之,就会领略虫中奥秘”。“啊,多谢老翁指点之恩、赠书之情”。金鹏坤激动地捧着书向老者鞠躬。老者却摆了摆手,转眼消失在游人群中。要不是金鹏坤亲身所历,他真不会相信天下竟有如此奇遇。
    回上海后,他把自己反锁在房中,任父亲怎样发怒责骂,他一概不理,埋头看《虫中谲》,这可是一本民代虫中密谱,特别是重在阐述养虫的阴阳五行提调之功,他终于明白“虫八仙”为何会每战必胜,就是有高人指点其养虫五行功。同时,他也仿佛悟出了玩虫之道,是人玩虫,就必须品虫为上、自我节制。是虫玩人,则是滥养、恶斗、忘乎所以。自从金鹏坤得谱悟道后,在虫界再度崛起,而且几乎是常胜不败。而今他的儿子金存之也到了他当时的年龄,他也想让儿子通过斗虫上栅来历练人生,在虫界能拼善打,今后在商界才能迎风搏浪。
    儿子果然有些能耐,在今秋初期斗虫上栅以来,已经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不仅财物进门,而且为金家在上海滩争了面子。如今他手下房产公司的推销员都对顾客讲:“买我们鹏坤公司的房产,今后一定发财。你看连我们董事长的少爷斗虫上栅,都场场赢”!凭着多年的玩虫经验,他知道今年是虫事大年,在虫局上大有文章可做。当时从立秋之日到处署期,流行秋兴宴。于是,金鹏坤今晚专门在金门大酒店八楼摆了秋兴宴,以宴请社会各界头面人物,为今后的虫局上栅之事做好铺垫。
    豪华套房内的西洋落地座钟“当、当、当……”地敲了五下。“哟,我的于大小姐,现在已五点了,你去梳理一下,换下衣服,我们可以下去了”。金鹏坤听到钟声后,即站起身,一边催促着于是玉,自己也一边走进卧室去换上西装。
    不一会儿,金鹏坤与于是玉打扮得十分鲜亮地走出套房。他全身穿一套淡咖啡色薄型呢的西服,内戴一根深红的领带,手拿一根紫檀木雕龙纹的斯对克。于是玉则薄施粉黛,穿着一袭淡苹果绿的真丝旗袍,裙衩从大腿根部一直开到小腿,内穿肉色玻璃丝袜,一双高跟鞋走起路来更使她丰满的身姿显得袅袅婷婷。
    金门大酒店八楼的餐厅,是一派南地中海式的意大利装饰风格,富丽堂皇而颇为奢侈,极有异国情调,以中西名主厨主理各式中西名馔,尤其是以闽、潮、粤及意大利式西餐驰名上海滩。其“佛跳墙”、“鸡汁海蚌”、“意式烙蜗牛”、“芥末牛排”等,令美食家们流连忘返,回头客很多。因此,在这里用餐,不仅是享受环境、享受佳肴、享受服务、享受品位,而且也是一种身份、富有、地位、档次的显示。所以,当时的一些老吃客称去金门大酒店八楼用餐是吃“金八”。
    在金鹏坤预订的席位上,他的儿子金存之及私家虫师李家基已坐在位子上用茶。金存之见父亲后,即有些讨好地讲:“阿爸,今年虫事开局上栅就连连得胜,漂亮噢,这全靠阿爸運筹帷幄”。金鹏坤看到儿子那得意的神情,就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年开局的确不错,但真正的大斗、恶斗还在后头,你要好好地给我用点心”。随后又对李虫师拱拱手:“这些天李虫师是辛苦了,这几次上栅得胜,全靠李虫师的调养之功”。“哪里,哪里,这全托金董的福及金少的悟性”。李虫师马上站起还礼答道。
    望着站在父亲身后,穿着十分性感的于是玉,金存之色迷迷地讲:“哟,于小姐可是越来越漂亮了,不愧是上海滩头牌美丽女”!“你呀,连讨好话也讲不好,越来越漂亮?难道我从前就不漂亮了”?于是玉故作不快地讲,见金存之有些尴尬,马上嘿、嘿一笑,“头牌美丽女有什么用,哪及得上你金大少爷风光,斗虫斗遍上海无敌手”。
    不一会儿,上海法租界的严督办、上海总商会的理事长黄显之、环亚洋行的董事长石峰、上海士华纺织厂的总经理李士华、三江船运株式会社的总买办周复初、上海青帮大字辈的丁大虎等人相继来到,大家寒暄一番后,便入席坐定。待冷盘及酒水上来后,金鹏坤端起盛着法国红酒的玻璃高脚杯,以东道主的身份致祝酒词:“首先,谢谢大家来赴金家的秋兴宴。虽说天气还有些热,但秋天的脚步还是快乐地向我们走来了。让我们敞开胸怀,为迎接这个金色的季节、收获的季节而干杯”!在清脆的碰杯声中,秋兴宴的气氛开始热闹了起来。
    金鹏坤今日请的是闽帮菜,第一道热菜就是闽帮首席古典名菜“佛跳墙”,又名“浑罗汉”,取用了海参、鲍鱼、鱼翅、火腿、鸡肉等十多种上等原料,并加以陈酒、桂皮、茴香、姜片等配料,放在陶制瓦罐中,用荷叶将盖口密封,用小火煨制半天而成。此道菜初始于清道光年间,由福州聚春园菜馆的名厨师郑春发创制。当时有一群秀才品尝后,连连赞美:妙哉,妙哉!如果佛祖闻到此等美味也会破戒跳墙而来品尝。其中有位才思敏捷的秀才即兴赋诗道:“坛启浑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佛跳墙”之名由上而来。当时上海有不少闽帮酒家都以此为招牌菜,但最正宗的还是要算“金八”。因此,当白色的坛盖一打开,一股醇香鲜美之味满桌飘散。当待者正准备为每位客人用金边小碗盛汤时,金鹏坤用手制止道:“慢,为以示敬意,我请于小姐为各位来送上”。于是玉随即起身,笑着说:“今天来的都是上海滩上各界的大佛老爷,为各位效劳,是我的福分”。
    五短身材的环亚洋行董事长石峰,伸出一双胖乎乎的大肉手,在接过于小姐送上的小碗时,顺势在于的纤手上摸了一下,“嗨,名菜配美女,真是色香味俱全呀”!于是玉则马上调侃道:“哪里呀,名菜配名人,那才叫双美噢”。身材魁梧,留着连腮胡的黄显之喝了一口汤后,连声说:“正宗、正宗,这可是金八一绝”。长得五大三粗的上海青帮大字辈的丁大虎,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一小碗佛跳墙给吃下了肚,他“咂、咂”黑而发紫的嘴唇,“味道真鲜,但名菜再好,也是一顿饭的工夫,拥有于小姐这样的大美丽女,可是一辈子的艳福”。说罢,有些淫、荡地“嘿、嘿”笑了几声。“哟,丁老大可抬举我了,你最近娶得的‘玉堂春’,可是金风淮戏班的头牌美丽女啊”!于是玉边说边向丁大虎飞了一个媚眼。坐在于是玉左边的金存之也接口道:“是呀,什么时候带出来,也让我们赏赏美、养养眼,可别金屋藏娇”。
    身穿牙签条黑色西服,戴着一条暗花纹咖啡色领带的上海法租界严督办显得比较干瘦,因此,他穿的西服尽管质地考究,做工精细,但依然给人空落落的感觉。他头发稀疏而灰白,但却一丝不苟地整齐地往后梳着,削瘦的脸上颧骨突出,戴着一副高级的玳瑁边眼镜,似乎把脸形撑大了些。可能是由于牙齿的脱落,他一边慢慢地抿着,不时地用红色的餐巾按按嘴角,显得颇有绅士风度。他似乎无心参加席面上的插科打诨,他语调缓慢地开口道:“金兄呀,恕我直言,秋兴宴又叫说事宴,我们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不如你乘早把事说了吧,我们大家也好一起斟酌、商量,你看如何呀”?
    严督办是宁波富绅出身,其家族在清道光初期就与法国商人有商贸交往。咸丰中期,太平天国军队与清军在江南激战,一位法国商人鲍威尔有一船茶叶及丝绸被困苏州,严府不仅将其货物安藏于自己的货栈,而且派人打点银两护送鲍威尔走出战争封锁区。十多年后的同治五年(1867)鲍威尔再次来到上海经商,对那批寄存的货物已不存希望,当时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上帝保佑了。有一次在法商总会的聚会中,严督办的父亲见到了鲍威尔,而鲍威尔几乎认不出严父了,他已西装革履,一派时尚打扮。但严父却主动上前相认,然后请鲍威尔到他的商贸公司来结算。当鲍威尔拿到这笔巨额钱款后,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严父不仅将当时茶叶及丝绸的出售价原数奉还,而且这十多年的利息一分不少。严家的诚信和人格使鲍威尔十分感动,从而为严家在法租界经商大开绿灯,并亲自举荐严家的公子严鹤诗,即今日的严督办到法国巴黎大学留学。严鹤诗到花花世界留学后,并没有像有些纨绔子弟那样混一张洋文凭来搪塞父母,而是勤奋攻读,取得了商学博士和法学博士双学位。回国后,他子承父业,继续从事中法商贸,后凭借着其家族在法租界的影响,被推举为华人督办。由于学历、资历、财力等因素,因而在上海政界、商界上中颇有影响。他也爱好养虫,但自己从不上栅,而是喜欢观赏斗虫,最多跟花拖注。
    金鹏坤见严督办已挑明了话题,也就乘势说道:“严督办真是关照,我今天把各位前辈、好友请到一起,谢谢各位的赏光!我要说的是两件事。这第一件事是今年初秋小儿存之斗虫上栅,在座的各位都跟花拖注,壮了我们金家的声威。因此,我金某是万分感谢!在座的各位也都是玩虫高手,今年的虫事轮上大年,我们金家日后上栅的押花(注)将会很多、很大,我希望在座的各位继续给我们出只金手撑一把,在跟花拖注上多多益善。拜托!拜托”!金鹏坤说把举杯,“来,我先干为敬,各位随意”。严督办、黄显之、石峰、李士华、周复初等人随声附和道,“到时一定捧场,一定捧场”。丁大虎则挺爽快地扬起头把一杯红酒一下全灌下了肚,用手抹了一下胡子,“好咧,到时候只要你金董打一下招呼,我丁某一定押上大花,这第二件事是啥事”?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嗯、嗯”。金鹏坤清了清嗓子,“我们丁老大真够朋友,这第二件事嘛……”他略作停顿,以吸引大家注意:“就是我想开一家合股制银行,大家知道如今上海滩的生意都越做越大,大家都有一时掉不过头寸的尴尬,如果我们合股开家银行,到时大家方便。因此,我希望各位能融资入股”。黄显之正用筷子夹着一只刚送上的“东壁龙珠”(也就是在龙眼肉中塞虾肉、猪肉馅,放在油中炸),听了金鹏坤此话,筷子在半空中停了下来,“看来金董是要做大,向金融界发展啰”。他笑着说道。于是玉则马上补充:“哟,不是金董一个做大,大家一起做大,你黄老可是上海滩上的财神爷,到时你一定要出大股的”。随后使举出粉白的手臂,“来,我敬黄老一杯”!
    一直坐在席上不多言语的李士华显得颇有城府,他不仅是位留日的纺织专家,而且在上海虫界也是大名鼎鼎的“贴蛉”高手,也就是斗虫交配的名家,有“江南圣蛉手”之称。此时,他才用有些开玩笑的口气说:“看来,金董是要上大项目,做出大手笔了,搞斗虫上栅这些进账是小打小闹,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们也分一杯羹”。严督办见大家都面面相觑,于是便搬出一副长者的资格发了调头:“嗯,我想既然金兄将他的想法给大家讲了,我想各位都会帮忙的。只是怎样融资?参股多少?各位回去还是要考虑、合计一下的”。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临散席时,丁大虎拉着李虫师的手,打金家父子说:“金董、金少,我丁大虎今年也弄了几只将军虫,到时也请李虫师指教一下呀”。“只要你丁老大开口,我们一定效力”。金存之应声点头,显得很热情。金鹏坤则笑着拍拍丁大虎宽厚的肩膀,“好呀,丁老大从玩虫到要上栅,看来虫界要更加热闹了”。然而他心里却在说,像丁大虎这样的人都要进今年的虫局,看来是要把水搅浑了。
  
   四、虫选将军

   逼人的署气正在逐步地隐退,上海街面弄堂中,夜晚纳凉的人已明显减少。时令已到了白露,俗话说:“白露身不露,赤膊变猪猡”。特别是早晨的凉风已明显地带有秋意。卢府前后花园中的菊花也已陆续开放,散发出阵阵清香。上海谚道:“菊花黄,斗虫忙”。上海旧著《淞南乐府》中也曾写道:“淞南好,秋兴接冬春”。欧阳逢春在《申报》专门发了特写,标题就是:“上海虫事大年---风云际会,群雄争霸”。对今年的斗虫上栅作了“三高”的预测,即斗虫规格高、上栅押花高、跟花拖注高。文中还提到了私家虫师,说此风兴起于清末民初,当时的上海滩养虫户约有二百多家,大都有自己独特的字号,并专门烧制私家字号的蟋蟀盆,如“一品记”、“帅一记”、“天字记”、“长胜记”、“安字记”、“振威记”等,并在家中专门辟出养虫房,称“虫庐”,要求背阴遮光、通风凉爽、青砖铺地。如今上海已是繁华的大都市,从清末民初至三十年代,上海虫事正进入鼎盛期,据估算,当时的上海有一定档次的养虫户约有一万多,但功力深厚、精通整个虫事的私家虫师却十分奇缺。这正应了虫界历来相传的一句话,将军之虫好求,将军虫师难觅。
    私家虫师是一门相当独特的职业,需要有二三十年的摸爬滚打,而且要有悟性,才能登堂入奥。真可谓是虫局江湖深似海。因此,长期的人生历练、惊险的虫局鏖战及古今虫谱的研读,都将成为一种生命的体验而融入虫事。所以,私家虫师首要的是三功,即选虫之功、养虫之功、斗虫之功、其次是两道,即将军虫疗伤之道、过蛋贴蛉之道。而最重要的是一德,即人德。这也是私家虫师的最高境界。虫乃天地之精灵,必须全身心伺之,才能人虫感应,天人合一、所向披靡。老赵头作为此道中人,自然懂得其中规矩,他入住卢府后花园的虫房后,并不多言,而是花了数天功夫对卢嘉杰养的一百多只虫进行了过笼品鉴、筛选甄别,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
    一百多只虫中,大部分是秧子虫,有的甚至是残虫。老赵头拿起一只虫盆,盆内的虫是“七宝麻头红砂黄”从虫形虫色来看,也可算是将军虫。“此虫是我专程到七宝托朋友弄来的,价钱还挺大的”。卢嘉杰在一边介绍说,语气中颇为自信。老赵头听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卢少爷,我并不是对你的朋友不敬,你的这位朋友不够义气,将‘二婚头货’给你”。老赵头语气很谨慎地讲。“什么‘二婚头货’?莫非这个家伙坑我”?卢嘉杰有些吃惊,他站起身,从老赵头手中接过虫盆,仔细观看,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望着卢嘉杰的一脸疑惑,老赵头从身后的一堆瓶罐杂物中,取出一只大口的玻璃瓶,将“麻头红砂黄”用虫罩抓起,轻轻放入瓶中,盖上盖后将瓶举高齐眉,“少东家你看,此虫牙板虽然黑厚,是属于刀斧牙,但你看仔细了,它的两片牙鉗上有隐隐血斑,而且一片向后略翘,这就证明此虫已上栅斗过,并吃过对手重口鉗,或是绞口盘牙后的伤痕”。老赵头用手指指点着,卢嘉杰贴着瓶壁反复查看,“嗯、嗯,是的,果然是受过牙伤”。卢嘉杰连连点头。“你再看贴着瓶底的虫肚儿,大腿根部也有小血斑”。说到这,老赵头将瓶放在红木八仙桌上,继续讲道:“‘二婚头货’又叫‘残货’,就是败虫,但这类败虫由于本身是将军虫,底子好,伤残又不明显,因此看上去还是挺有型的。所以,很容易被蒙骗”。卢嘉杰似乎还心有不甘,“那……那就是说这类虫就不能再上栅相斗了,是不是”?面对卢嘉杰的提问,老赵头再次举起玻璃瓶,将眼眯成了一条线,凝视了“麻头红砂黄”后说:“斗败的虫不是说就不能再上栅了,但必须是没有上筋动骨”。说到此,他叹了一口气,“这只虫是残了,你看它牙鉗向后翘,已无重力合鉗。看来是只能养着听听其叫声了”。
    在剔出了二三只残虫后,接下来要解决的是秧子虫问题。这可是有七八十只之多,卢嘉杰有些不解地问:“这些真的全是秧子虫”?老赵头很肯定地点点头:“没错”。“秧子虫是体小、色混、足细。而这些虫却是个大、色清、足壮”。卢嘉杰从一大堆秧子虫中取出一只,揭开盖让老赵头再看一遍。老赵头也不急于回答,而是把盆放在桌上,俯下身对着盆中之虫轻轻地吹了几口气,那虫反应迟钝,仅是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懒得理睬,“你看,这就是十足的秧子虫腔,如果是野生长大的,一口气吹上去就会马上惊动,甚至会惊跳出盆”。卢嘉杰将信将疑地也学着老赵头的样子朝虫轻轻吹气,结果也是如此。此时,老赵头才解释道:“秧子虫即是早秋前大量围捕的若虫,又称幼虫。虫贩子到乡间大量收购,,然后将这些虫集中养于底部铺泥的陶缸内,喂以玉米、瓜豆及水,经二三次蜕皮后,即变为成虫。此类虫的确是体小、色混、足细。一般的人也能识别”。不知什么时候,卢汉兴已来到了虫房,他站在老赵头身后听他说虫经。老赵头停顿了一下,拿起茶杯想喝口水,此时才看见了卢汉兴,“噢,卢老爷来了”。卢汉兴却在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示意老赵头继续说下去。
    “这种秧子虫养法仅是早先的事,这几年虫事大兴,虫的身价猛增,虫贩及大的虫庄自然也就动了脑子,他们采用了人工模仿野生环境的方法,并配以精饲料,如喂蛋黄、蟹肉、虾肉、鲜奶、鸡汁、鸽肉、冬菇、西洋参、熟栗肉、西瓜等,还在水中加钙粉。因而这种秧子虫在蜕壳后就体格强壮而体型威猛,头面发光,颇有大将军相。也就如少东家所讲的这类虫个大、色清、足壮。但终究是家养,这些虫儿不能充分吸收只有野外才能有的天地之精气,因而生性并不灵敏,斗劲也不持久。用此类虫上栅,十有八九是要吃败仗的”。老赵头将秧子虫的虫性及区别讲的头头是道,听得卢嘉杰是一愣一愣的。卢汉兴尽管嘴上不说什么,但心中也暗想虫师毕竟是虫师,虫局中的道道是一清二楚。
    立秋后的虫还算是伏虫,道上称“热虫”,此时的上栅称为初局,将军虫亦是开路的先锋,不是真正殿后压阵的大将军。白露后的虫才算霜虫,道上称“冷虫”。此时的上栅称为大局,真正的大将军才算出场。因此,白露过后是挑选冷虫的最佳时节,也是出将军之虫的黄金时段。老赵头把这几天虫的筛选情况和卢汉兴作了简单的介绍后,郑重地提出:“卢老爷,白露过后,今年虫事的斗局就要上栅了,当务之急是要选购几只真正有将军骨子的名虫”。卢汉兴对老赵头这几天的品虫、筛虫表现还是满意的,因此挺爽快而信任地答道:“是要选几只将军虫,以备日后上栅,一切都拜托老虫师了,况且今年上海虫事的大年”。
    要说上海虫事的起源,按古代传说,最初可追溯至战国时期春申君封侯之时,此位诸侯在这江南膏腴之地,风调雨顺、特产丰富,每到月圆菊黄时节,四野蟋蟀声此起彼伏,春申君便养虫听鸣,赏玩于宫中。到了唐宋年间,上海西部青浦的青龙镇成为东南名镇,其北接吴淞江,东临大海,具有内航及海运的优越位置。沿江向西可经达苏州,南面与华亭(松江)相通,镇之周围河运四通八达。宋代杨潜在绍熙《云间志》中写道:“青龙镇瞰松江上,据沪渎之口,岛夷闽广之途所自出,海舶辐辏,风樯浪楫,朝夕上下,富商世贾,豪宗百姓之会”。当时的青龙镇是万家灯火,街市兴旺,人文宣朗汇集,具有“海舶百货交集,梵宇亭台极其壮丽,龙舟嬉水冠松江南”。镇上有茶楼酒肆鳞次栉比,人声鼎沸。每到秋兴时节,各地的达官贵人、士绅富商、公子哥儿就带着虫儿来到这里,相聚上柵,成一时之盛。明清之际,斗虫之事在上海已汇集成风,在松江、青浦、浦东、七宝、金山、嘉定、崇明等均有相当规模的虫局,上柵搏杀已成时俗。清康熙盛世时,上海虫事最热闹之地应该是金山枫泾的北市桥,该地和江苏、浙江相连,称之为“吴根越角”,百业兴盛、经济繁荣、交通方便。养虫者云集,到处可听虫鸣可见上柵,时有竹枝词为证:“金风花开玉露中,戏将纤指染深红。郎从北市桥边过,试买新雕蟋蟀笼”。情诗中都折射出了虫事,赏虫、观斗、听鸣也成了爱情生活的一部分,可见斗虫已构成了一副生动鲜活的民俗文化图景。
    上海正式开埠后,随着商业的发展、工业的兴起、租界的设置、银行的建立及各地移民的涌入,到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上海进入了发展的黄金期,一跃成为中国乃至东南亚最繁华的大都市。张鸣珂在《寒松阁谈艺录》中曾讲:“自海禁一开,贸易之盛,无过上海一隅”。正是繁华的大都市经济,东西南北移民的汇集新兴市民娱乐业的兴盛,从而使上海虫事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进入了鼎盛期。当时上海虫事集中的堂口主要在城隍庙的湖心亭茶楼、老西门的息居饭庄、锦记客栈及西园浴室,天津路的日升旅社、山西路的新中华旅馆,而位于广东路的东方饭店(今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则是几个堂口中级别最高的一个,也可以讲是算得上全国斗虫的最高档会所。这个堂口夏末秋初就集中了各地来的玩虫巨头及贩虫大户。玩虫巨头是收购名虫,然后选局上柵,他们整个秋季都包房居住,吃喝玩乐在此。而贩虫大户则带着将军名虫到此,等候老客户来相虫、购虫。这些老客户大都是上海及苏浙地区的富商老板、官僚买办、大亨帮主等,他们都有相对固定的虫贩,有的喜欢杭虫、有的喜欢淮虫、有的喜欢徽虫、有的喜欢鲁虫、有的喜欢北虫,有的则喜欢本地虫等。待贩虫季节过后的深秋,这些堂口就以开局上柵为主,每天门口海报高挂,风云激荡。而白露后,正是各地贩虫大户集中送将军虫来上海之时。因此,这些堂口是各色来客、三教九流云集,全都在这虫世界中淘金。
    东方饭店位于西藏路、广东路与北海路交界处,右与繁华的南京路近在咫尺,左则紧接着热闹的大世界,正面对着东南亚最大的跑马厅,属于上海市中心商圈中的著名大饭店。整座大楼外观雄伟壮观,形似巨轮,颇有动感。楼高五层,局部七层,1926年建成,由建筑师乌鲁思设计。底层及大门用花岗岩贴面,上置半圆形拱窗,采用了折中主义建筑风格。前部三置五层有六根爱奥尼克柱耸立,挑出阳台。大门厅中六根圆柱直至二层平顶,使门厅高敞明亮而雍容华贵。二层以上全部用富丽坚固的红釉砖砌出清水墙立面,建筑风格在当时显得时尚而大气。
    由于是集中收“冷虫”的时节,东方饭店已一改往日安谧宁静的大饭店氛围,无论来购虫的还是来贩虫的,进进出出的人颇多,在嘈杂中显出人气,也预示着今年虫局各路诸侯大会战的烽火在这里然起。当老赵头随着卢嘉杰从欧式转门进去后,即在楼梯口遇见了身穿白印度绸长衫,体型瘦长而风度儒雅的欧阳仲杰,人称欧阳老。他是上海大东银行的董事长,也是上海滩上屈指可数的虫界老前辈。不仅是引草另有一功、出神入化,有“欧阳神仙草”之誉,而且学问极好,藏有大量古今虫谱,自己亦能著书立说,写有《蟋蟀古今谈》、《将军虫谱》等,因此有“虫博士”之尊。每年上海最大的上栅斗局,他均是鉴板顾问及首席引草师。全国各地的大虫家都与其相熟。有的还拜其为先生,跟他学习古虫谱,他还带着大学昆虫系的二名研究生。卢嘉杰十分尊敬地与他弯腰打招呼,“欧阳老早!你老选虫了没有”?“哦,是卢家的公子。我还没有去选,刚在这里吃过早茶”。欧阳老一边答道,一边看了一下卢嘉杰身边的老赵头。“此位是家父的朋友赵秉贵先生,他陪我一起来看看虫”。由于卢家还末正式聘老赵头为私家虫师,因此卢嘉杰只能如此向欧阳老介绍。“幸会!幸会”!欧阳老主动伸出手和老赵头握了一下。欧阳老旁边是一位面容丰润的女子,穿着一件紫绛红印碎花的织棉缎旗袍,将她姣好的身材勾勒得曲线分明,她就是欧阳老的掌上明珠欧阳逢春,她随身背着一只带闪光灯的“莱卡”相机,手拿一本皮封面的采访本。“大记者今天又来搞报道了”。卢嘉杰笑着问道,在前不久的“龙云居”虫局上栅前,阿春曾打电话给他一事,他一直想问问其中缘由,但阿春采访很忙,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相逢,但碍着她父亲的面,又不好开口问,便话里带话地说道。“我随阿爸来看看。与其说我对虫局感兴趣,还不如说我对人局感兴趣”。阿春颇为职业地回答着,她并非不清楚眼前这位老同学的话中含义。
    在二楼圆形大厅的雅座里,卢嘉杰和老赵头先后又遇见了严督办、黄显之、石峰、丁大虎等人,大家都寒暄了一番。严督办端起一杯茶,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浮叶,喝了两口后,用惯常的不紧不慢的语调说:“卢小开,今年虫局是群雄争霸,你们卢家一定会为大家提供精彩虫局上栅的”!“严公是上海虫界老前辈,到时候还得请你老多多指教了”。卢嘉杰很谦虚地回答后,又说:“家父要我代向严公问好”!“好,好,也请代我向卢翁问好”!严督办也应酬性回答。
    卢嘉杰和老赵头来到了三楼,这都是各地虫贩集中的楼层。在302房门口,正好碰到从房内买好虫出来的李士华及另一位长相干瘪的老头,李士华与卢汉兴也算是老友,不仅有着生意上的接触,而且在虫事上也多有交往,卢汉兴对李士华的贴蛉功夫十分敬佩,每次贴蛉都要请李士华来帮忙,掌握时辰与分寸。“李家伯伯,虫选好啦”。卢嘉杰从小就与李士华相熟,因此在称呼上也颇为亲切。李士华见是卢嘉杰,也亲切地讲:“哦,是嘉杰世侄。我选好了,你们刚来”。卢嘉杰点头称是。尽管卢家将老赵头仅是作为友人介绍,但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卢家请的私家虫师,从中可以预测卢家今年是要在虫局中拼杀一番了。站在李士华身后的干瘪老头,正是海上大名鼎鼎的虫医柴亦非,人称柴老,被尊为“虫界华佗”。卢嘉杰向柴老问好后,又说:“柴老,今年虫上栅后,少不了又要你老疗伤开方了”。柴老人显得十分瘦小,身高仅一米五十左右,但却是一副异相,耳朵、嘴巴都很大,手也细长过膝,只见他咧开大嘴“嗨、嗨”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到时卑人一定效劳”。
    从进了东方饭店的旋转大门开始到三楼遇到李士华、柴老止,虽然时间不长,但上海滩上的虫事虫局已经令老赵头十分震撼。尽管他是皇家虫师出身,在北平大军阀家中也当过虫师,是见过世面,开过眼界的。但在上海的这种大格局、大气派,对老赵头来讲,还是出乎意料的。上海的虫局玩家都是很有地位及背景,而且虫界各路高手林立,从“虫界大侠”、“欧阳神仙草”到“江南圣蛉手”、“虫界华佗”,可谓名家云集,看来在这里立足虫界,可不是轻易之举,上海真是个海,不仅海纳百川,而且海深莫测。他不由得悄悄地将上海和北平作了比较,一是上海虫局场面大、规格高。北平的虫局堂口最多是开在旧王府或是茶馆内,哪有像上海以这样一座豪华的大饭店作堂口的,而且不止一家。二是上海虫局来路多、派系多。上海地处长江三角洲,又是最早的五口通商口岸,交通便利,陆路、水道通向八方,因而南北之虫、各派虫系均汇集到上海,这就使虫资源特丰富,各路将军虫群贤毕至。而北平属于北方,虽然在香山、燕山一带也产虫,但少将军虫种。北方真正出将军虫的是在河北保定、沧州一带,而南方的虫不适北方的干燥气候,因而北平的虫资源并不多。以往是帝制,可以各自进贡,而到了民国,这种劳民伤财之事早就没影了。三是上海虫局时间长、栅局多。江南从立秋前的八月初开始玩虫,其后以白露后的秋分为高潮,霜降为压阵,至十月底才落幕。而北平则要从处暑后的八月底开始,至寒露的十月初就收局了,因而上栅期短而虫局少。四是上海虫局财力足,押花高。上海是新兴的都市,商业、金融发达,一些玩虫大户财大气粗,收购将军虫出得起高价,这样各地虫贩自然将将军虫送往上海以抬高价格。而北平的玩虫者大都是八旗子弟、遗老遗少,其破落的家境使他们望虫兴叹。同样,上海的虫局上栅押花常常是一掷万金,跟花者亦一押千金,自然使虫局上栅社会反响巨大,全民关注。而北平的虫局上栅押花和上海是不能相比的,显得有些寒碜。老赵头至今记得他当时在军阀家中当虫师出局上栅,一般大都在一二百大洋,押花押到一千大洋已是豪赌,一年中难得有一两次。而像军阀用虫赌地盘乃是特例。于是,他深深感到老夫来此以虫谋生,可谓是喜忧参半,喜得是作为皇家虫师可在此大显身手,犹的是在这里将会棋逢敌手。
    老赵头跟着卢嘉杰转个弯,来到了318房,按响了门铃。开门的虫贩是个杭州人,和卢家相熟。当时上海的养虫大户都有固定的虫贩,而且大都收购江浙及山东之虫。这个杭州虫贩虽然上了年纪,但身板硬朗,理着个小平头,脸色黑中泛红,浓眉下一双小眼睛十分灵敏,一副精明的生意人样子。他早年与卢汉兴相识时,还仅是在上海老城隍庙后摆摊的小虫贩,他自己不但收虫,而且还时常到坟头、乱石岗等处捉虫。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处暑时节,他在杭州灵隐寺后的山谷中抓到一只翅色混浊如泥,头呈小三角而腹部扁平的虫。凭着他多年贩虫、捉虫的经验,知道此虫尽管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不堪入目,但他知道这是一只奇虫,名叫“井泥青”,待养到秋分成熟变色后,绝对是一只将军虫。于是,他很有信心地赶到上海,在他的虫摊上出售。那天正好有个白相人(流氓)到他虫摊选虫,一问此虫价钱,他说三十大洋,那个白相人当时就来了气,出口骂道:“小赤老,你当我是‘憨大’,这只小屁虫要买三十大洋,是不是想吃耳光”!当时的一块大洋可以换142个铜板,一个铜板可吃一副大饼油条,三个铜板可以吃一碗大肉面。一个身强力壮的工人,每月工资也仅五至八块大洋按地摊档次,虫买到十块大洋已是到南天门外了。此时正好卢汉兴也在选虫,他接过虫盆一看,觉得此虫是不很出色,但长得有奇相。再看看小虫贩,被吓得面色煞白。于是,马上为他打圆场,对那个白相人讲:“他年纪小,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待白相人走后,他蹲下身子,语气平和地讲:“小兄弟,这只虫从‘形相’上看没有什么特别,而且连普通的虫都不如,头小而肚子扁,但从‘神相’上来看,此虫是有精气神”。小虫贩听了卢汉兴的话后,马上一改刚才的苦瓜脸相,跷着大拇指讲:“老板,你是识货的,这只虫是杭州名虫‘井泥青’,别看现在灰头土面的,一过秋分变色后,就是一只大将军虫,我绝对不会骗你的”。卢汉兴以二十五块大洋将虫买回家,待养到秋分过后果真变色成一上品将军虫,头皮泛青色,斗丝长而挺,头变圆浑型,眼角高耸而起,特别是项色、翅色清澄如井泥,牙深紫而带黑。后在一虫局上栅咬斗中,大败对方的徽虫“紫头白”而赢了千元大洋。后来,卢汉兴又找到了小虫贩,再给了他一百大洋。如今,小虫贩已成了老虫贩,当年的淳朴憨厚也变得老于世故,而且上了档次,成了住大饭店的贩虫名家。
    “嗨,卢小开一年未见,长得更一表人才了”。虫贩恭维着,又问:“怎么卢老板没来”?“家父忙于生意场上的事,今年看来稻米是大丰收年,家父要早作安排”。卢嘉杰回答后,马上把身边的老赵头向虫贩作了介绍。虫贩以职业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赵头,似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和资格。“老虫师见多识广,还请老虫师多多指教,多多包涵呀”。虫贩颇为尊敬地拱手抱拳,算是道上拜老的行规。老赵头还发现虫贩抱拳时,特意将右手大拇指压于左手大拇指下,以显示小一辈分。从这个小细节上,老赵头也感到此人亦不是一般的虫贩。于是马上也拱手抱拳作答:“我们能做此相识,乃是有缘,还请老兄多多关照”。虫贩也注意到老赵头拱手抱拳时,将左手大拇指压在右手大拇指之下,意为后生可畏,作为一种古老而隐秘的江湖传统,现在能知道其中意思的人已不多,而他们双方的这种暗示,实际上是选虫前的相互试探,也叫江湖心理较量。
    选虫购虫分为初时期、高潮期与尾期。初时期在立秋前后的八月初,主要以南虫为主,因南方气候温热,虫蜕变期早,而北方则较少,个头也普遍见小。此时大多是一般的斗虫朋友收些以娱乐性听鸣为主,而养虫大户则是挑选早期的将军虫,如“青三色”、“蓝项淡黄”、“紫麻金丝头”及卢嘉杰与金存之立秋日首场开头的“蟹青铺铁砂”及“粉青玉牙”等。九月初白露前后,南虫、北虫才真正成熟,选虫购虫进入全盛期,体相大、皮色正、牙鉗老、品质优的将军虫乃至帅级虫才较多出现,此类名贵品种的虫是很少在市场或摊档销售的。基本上是在像东方饭店、息居饭庄、新中华旅馆由老客户来约定收购。十月初寒露前后和收尾期则数量已很少了,大多是一些虫贩专养有大将军虫及异相虫,如“蝼蛄虫”、“大落头”、“龟鹤虫”等,这大都是由贩虫者直接将虫送到老客户家中。因为今年是虫季大年,从虫贩房所堆行李来看,他是带了不少品种虫。先是由卢嘉杰选些相牙虫,老赵头站在一边,只是简单地以“嗯”或“过”表态,因为这类相牙虫仅是为名种将军试牙用,探探斗力而已,而且各种类型都要选一些,如本地虫、杭虫、徽虫、绍虫、苏州虫、扬州虫、宁津虫、沧州虫等,实际上相当于体育界中的陪打、陪练。像卢家与虫贩这种老关系,虫贩大都是奉送的。其后才是显功夫、眼力的精选,卢嘉杰主动让过身子。
    虫贩从床头边的一只大竹笼中轻轻地端起一只,放到桌子上后移开笼盖,里面是用干稻草隔开的四只瓦盆,当虫贩打开第一只盆盖后,老赵头马上极快地将特制的高笼罩将虫罩住,虫在罩内一个急转调头,两根触须警惕地上下挥扫,眼角猛地耸起,头上斗线刷地一下弹出,翅上的玫瑰红也立马泛出,一派将军虫的形相与动相。这也就是虫文化的高级审美之处,观将军虫形犹如观京剧名角亮相那样,一招一式,哪怕是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神采飞扬、形意相畅,令人不禁拍案叫绝。此时的老赵头也是如此,他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好,‘玫瑰砂青’”。虫贩对老赵头的神态变化看得很清楚,心想今天可是遇上虫界老法师了。于是,小声恭维道:“好眼力,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老赵头并不回答,只是示意打开第二盆。在一边的卢嘉杰也似乎被老赵头的情绪所感染,想动手去开盖,马上被老赵头制止。是呵,观看如此名贵的将军虫,老资格的买家自己是不动手的,此类虫都是虫界精英,反应极快,动手开盖后稍不留神,虫就会瞬间跃出逃脱,将军虫价将作如何赔偿?卢嘉杰将手缩回后,虫贩会意地一笑,动手打开第二盆盖,老赵头仅用眼扫了一下,即说:“虾花红青”。只见此虫头大脸宽,顶高额冲,头皮像熟虾红色,青色的项板及双翅上呈现红花文斑,周身像被紅雾所包,老赵头说后,又朝房内四周看了一下,转头问虫贩:“这两只都是青虫,可有黄虫拿出看看”。
    “老虫师真是行家,这年头,黄虫虽然不少,但黄虫不像青虫,能出将军虫的并不多”。虫贩边说着,边俯下身从床底下又拖出一只竹笼,打开一只瓦盖后,虫贩有些炫耀地讲:“这中黄虫可是难得一见”。“哦,‘黄花头’”。卢嘉杰掩饰不住惊喜之情,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看清楚。此虫青丝贯顶而蓝项朱砂,头大起棱而前方后圆,完全是攻击型的形相。脸红牙乌而六足粗长,特别之处在脑线,如盛开的菊花,故得此名。“嗯,此乃‘黄花头’中的上品,头大花大”。老赵头似在自言自语地说着,再没有表达。虫贩有些糊涂了,“怎么,如此弹眼落睛的几只将军虫都看不上”?老赵头看虫贩有些急,就胸有成竹地讲:“不是看不上,而是想各种虫都挑挑嘛,比如讲这只‘黄花头’品相是不错,头大项宽,腰壮肚圆,六爪坚挺,特别是四方项板是很难得,但你看头上的斗线……”。说着指了一下“黄花头”,虫贩也凑上前仔细查看,“斗线是不是不长不透?尽管此虫咬口狠凶,但爆发力不强,遇上硬性的将军虫是拼不过的”。虫贩尽管心里不满,但看了虫后,也无话可说。
    虫贩又从一只大旅行袋中取出一只长方形老红木盒,上有铜的提手。面板上用篆书镌刻着“三秋草庐”,这是清乾隆时的斗箱,是当时的王公贵族或士绅商贾提着去赴斗局上栅的。斗箱内分上下两格,放着四只老盆。第一只是一品紫虫“茄皮紫黄”。紫虫以爆发力强、耐力足、咬口毒为特长。“茄皮紫黄”有“拆子虫”之称,凡与此虫交口,大都被它咬破肚腹或咬掉腿节。此虫长相亦十分英俊,头面方正饱满,紫绒项板结实,紫缎色翅面隐闪黄光,六足粗长圆健,牙鉗黑中带黄,两根触须长而坚挺。“嗯,好虫”!老赵头实话实说。虫贩有此得意了,“怎么样,这只虫开眼了吧。说实话,我原想把这几只虫给上海总商会的理事长、地皮大王黄显之的,今天遇到你这位高手,才拿出来的”。虫贩说完后,又递上一根引草给老赵头,“你打一牙草,牙鉗黑中带黄,是难得一见的”。老赵头随即接口:“古虫谱中讲牙鉗‘黑中带黄,送见阎王’”。不知虫贩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什么?老虫师再讲一遍”。老赵头复说了一遍,解释道:“意思就是牙鉗黑中带黄的会送对局的虫去见阎王”。老赵头用草引下牙,牙板不仅黑中带黄,而且牙鉗中的凹齿处有一小点隐隐的红尖锥,虫界俗称“绣花针”,是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暗器,此是“茄皮紫黄”中的“杀手”。但老赵头毕竟是道上老手,他用眼撇了一下虫贩,又转口说:“此虫是一品之虫,只是现在紫翅中隐有红光,还得靠日后的养功调理,在变色时退红泛黄,如果还是留红不见黄,那就是茄皮紫红,仅是一般的斗虫而已”。虫贩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老可真是挑剔呀”。
    虫贩最后拿出一只虫可谓是使人眼睛一亮。此虫全身具有蜡泽色晕,翅纹青幽中折出黑紫,头面亮堂光鲜而棱角分明,牙宽厚带钩而乌黑如墨,肉肌结实而膨胀。“老虫师,这可是一只多年难觅的‘黑紫青’,你看色相、形相、神相‘三相三绝’了”。虫贩在一边夸口,老赵头并不答理,而是把盆移得更近些,屏住呼吸将眼贴着高罩网观看,然后放下虫盆,肯定地讲:“此虫不是‘黑紫青’,而是‘墨牙黄’”!“何以见得”?虫贩不服气地问。“你看此虫腹部内侧有一圈淡暗黄,其颈项中也透出老杏黄,这即是‘墨牙黄’的证明,而‘黑紫青’的腹部全都是黑褐色的如锅灰”。老赵头款款道来,虫贩经过反复观看,这才只得点头称是。这时,老赵头才补了一句:“不过‘墨牙黄’也是多年未见了,只有在数年一次的虫界大年,才有可能出现”。在一旁一直观看不多言语的卢嘉杰凑上前问:“那么这只‘墨牙黄’属于那种品性之虫?是将军虫?还是奇虫?异虫”?卢嘉杰心中很是兴奋,今天的收获真是太大了,老赵头通过选虫、品虫、鉴虫,为自己上了十分难得的一课,可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见识大长,经验大增,眼界大开。老赵头思索了一下,“算是奇虫吧。此虫又叫‘色虫’”。“此话怎讲”?虫贩也感兴趣了,好奇地问。“此虫开头上栅前必须贴蛉。此虫贴蛉挺讲究,要肥壮白糯、性子足的山东雌虫,而且先要嫩的雌虫,然后是老的雌虫,时间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看其雌虫尾部的玲子大小来定。如贴蛉到位,所向无敌,如不足或过头,废虫一只。奇虫者,就奇在这里”。老赵头还讲到他多年前在宫中曾养过一只进贡的德州“墨牙黄”,此虫个大形美,威风八面,可对贴蛉的雌虫很是挑剔。有些雌虫放进盆它就乱咬乱踢,把雌虫吓得无路可逃,后选了一只宁津的大白玉雌虫,它才结伴同行,如同夫妻恩爱,第二天早上雌虫尾部挂了一个大蛉,此说明“墨牙黄”贴蛉得到了满足。当天下午宫中上栅,军机大臣拿来一只乐陵的“红线正青虫”,仅一个交口,就被“墨牙黄”咬断了一个牙鉗。但此虫贴蛉不够或过头,就会像鸦片鬼那样无精打采,不堪一击。
    听完了老赵头叙说的宫中虫事,虫贩佩服地讲:“果然是皇家虫师,名不虚传,有道理”。经过一番协商,卢嘉杰以二跟大金条结帐。临走时,卢嘉杰指着刚才装虫盆的“三秋草庐”红木盒说:“此盒很可爱,老叔能否出让”?虫贩看了一下虫盒,爽快地回道:“嗨,就一个小虫盒,既然卢小开喜欢,就拿去玩吧,还谈什么让不让的”。

         五、暗流涌动
    三十年代初期的上海,是现代都市形态及生活方式趋于成熟的时期,城市本身的发展进入一个与国际大都市相接轨的阶段,日渐完备的城市分布格局、日趋改善的城市基础设施,使上海成为当时全国最先进的城市,而其发达的金融、工业、商业乃至房产、建筑、服饰、饮食、娱乐等,更是使这个被誉为“东方巴黎”的城市具有竞争力和诱惑力,既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创业者的舞台”。因此,在近代史视野中的上海三十年代,并不仅仅是风花雪月,也有创造开拓。如这个时期的民族工商业就处于强势发展期,荣氏兄弟的纺织工业面粉工业为全国民族资本之最。有天才企业家之称的刘鸿生自1930年接办贾汪煤矿,成立华东煤矿公司后,已成为公认的“煤炭大王”。余芝卿薛福基创办的大中华橡胶厂于1928年投产,生产的双钱牌套鞋质优价廉,远销国内外,在1931年资本额扩大到110万元。华生电器厂的创办人杨济川、叶友才于1914年合作制造出中国第一台电风扇,至三十年代华生电扇已风靡全国乃至东南亚,盈利倍增。还有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大学的罗庆藩在上海开办的五和织造厂生产出的鹅牌汗衫,在三十年代已成为名牌产品。
    卢汉兴也是一位颇有开创精神的实业家,他的家庭世代经营米行业,在上海松江、青浦、浦东、金山及周边的嘉兴、平湖、余杭、嘉善、杭州、绍兴、无锡、常州、苏州、常熟、湖州、吴兴、扬州、南通等地都开有卢记米行,并在这些著名的稻产区拥有专门的种植土地,每年新米上市时,流行这样一句话:“吃新米,找卢记”。为了将米行业做大做强,他已开始涉足新崛起的面粉业,并将优质稻米出口到东南亚。他卢记米行的总店在大世界与青年会中间的八仙桥街,前是四开间门面的店面,后是一间董事长室和一大排米仓。如今这地段成了热闹的市中心,他想把大米仓改建成具有一定规模的轧米厂,但需要相当的投资。然而在三十年代初,上海已成为日本在华扩张势力和经济利益仅次于东北的最重要区域,其资本涉及进口贸易、制造业、航运业、纺织业等,其中面粉业及轧米业也受到挑战。卢记米行作为上海米行的龙头,自然也面临青竞争和挤压,如周复初任总买办的三江株式会社,就已在虹口杨浦闸北及租界内陆续开出了十多家米行,并在松江石湖荡建立了轧米厂,引进全套日本机械。同时,卢记米行总店所在地段被房产开发商看中,上海总商会理事长黄显之金龙房产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金鹏坤,包括周复初等,都向卢汉兴提出购买或置换卢记总店的设想。卢汉兴自然是不会考虑,这总店既是祖上的置业,而且作为民族米业的代表,这块当初由两代帝师翁同龢书写的“卢记米行”的招牌不能丢。但是从米业的竞争到土地的置换之中,卢汉兴似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他隐隐觉得无形之中,有一种潜在的威胁正在悄悄向他逼近。
    然而,更让他但心的是自己儿子卢嘉杰。由于自小娇生惯养,儿子生性懦弱,后来他喜欢上玩虫上栅后,他也并不阻止,何况自己也喜欢有空时看看斗虫。原本想让他通过虫界的搏杀来感悟人世的生存,想不到儿子却沉迷虫局,为此他还受到太太的责怪:“当初都是你说呀,什么虫界如人界,小天地大学问。什么斗虫斗意志,品虫品人生,现在儿子整天钻在里面,我看你怎么办”?他只能苦笑,无言以对。玩虫上栅是充满了刺激、惊险,儿子毕竟年轻,自控能力还不强。但虫界的确是气象万千、风云变幻。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干脆让儿子进入此道,让他深入地了解中华千年的虫文化。现在有了老赵头为师,让他跟着这位皇家虫师学着点,也许会有所开窍。如被尊为虫界元老之一的大东银行董事长欧阳仲杰,出生于浙江金融世家,其父是中国第一家国民银行的开创人,而他自己年轻时却爱虫成瘾,荒废学业,颇有纨绔子弟的习气。光绪末年,欧阳仲杰以西湖边的一幢别墅为押花,上海的一位大戏园老板以自己的一座戏园为押花进行一场栅局,欧阳仲杰用的是杭州虫“金顶黄阳青”那虫头方项阔,牙鉗黑红带钩,腿粗爪长,腹部圆厚丰腴,这就使该虫攻有冲击力,退有坚韧性。对方的虫是一只“七宝黑紫照夜白”,前额与顶门黑中透紫,脑门上显出金丝长斗线,牙厚实阔大,紫黑项上生出一层细密的白绒,其双尾亦显白毛。两虫入栅交口,“照夜白”马上攻击举牙,但被“黄阳青”一个喷夹弹出,“照夜白”连退数步,有些晕头,“黄阳青”立定鸣叫,眼看就可得胜,想不到“照夜白”一听鸣叫却来了精神,冲上去与“黄阳青”拼命,两虫合鉗后,“照夜白”头功发力,猛地掀翻了“黄阳青”。就这瞬间的枣栗小虫的一口,咬掉了欧阳仲杰西湖边上的一幢别墅。他抱着不是被骂死就是被打死的心情回到家中,脸色惨白地见了老父。出乎意料的是老父十分平静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小小虫儿尚可以命相搏,建功扬名,何况七尺男儿”!从此,欧阳仲杰发奋功读,只身赴美留学,后来成了金融界的后起之秀。对于虫局他也没有舍弃,而是余暇时研究大量的古虫谱,并在引草上自成一派,但从不再上栅,而是观斗跟花以自律。卢汉兴也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像当年的欧阳仲杰那样能玩物而励志,重新塑造人生。
    眼下已到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时节,农村中马上就要开镰割稻,新米即将上市,一年一度米业的黄金季节即将来临了。卢汉兴带着卢嘉杰到上海郊区及江浙等地的稻产区及卢记米行去察看,准备好新米上市收购的销售。尽管卢嘉杰很不愿意,因为他刚跟老赵头收了几只将军虫回来,,想摆弄虫儿,但他也知道新虫收回后,要让其安稳地伏盆几天,也就是让虫适应新的环境新的水土。于是只得跟老父出去了三四天。他在一边察看米业行情的同时,也忙里偷闲地去虫产地走走,在上海的七宝、金山、江苏的苏州、常熟、吴县,浙江的嘉兴、杭州、余杭等,但产虫旺季已过,这些虫产地的虫已不多了,再说被许多专业虫贩像剃头一样扫了一遍,好的将军虫已很难寻觅,只是顺便带了几只有将军虫潜质的虫回上海,但通过这次短暂的虫产地之行,使卢嘉杰知道今年不仅是产虫大年,而且各地出了不少将军虫、奇虫、异虫。如一些许多年不见,只有古谱记载的“龟鹤虫”、“紫白金顶伞”、“青紫长衣翅”、“琥珀红密黄”、“青竹黄干翅”等都有问世。这也预示着今年虫局上柵会群雄交战,一片刀光剑影。他想好在有了老赵头,想着心里有些宽慰。
    这一天早上,父子二人就从嘉善回上海,直奔八仙桥卢记米行总店,卢汉兴在米行后的董事长室召开了会议,正商谈着今年秋季的米市收购、销售及资金准备情况,却从前堂传来了乱哄哄的吵闹声和敲击米铺木板的“蓬、蓬”声。卢汉兴等人马上前去店堂,只见五六个身体强壮头扎蓝印花布条身穿宽袖布和服的日本浪人,正拿着一只木盘,上面堆着的大米中有死蟋蟀、死蟑螂,其中一个嘴上留着一小撮卫生胡德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们的米行,怎么卖有死蟋蟀、死蟑螂的米,你们必须赔偿”!他说着,旁边另外几个日本浪人就大声叫嚷,还用拳头或手中的木棍敲击木板,有几个拿着米袋买米的市民都赶紧离开,其中一对已买好米的中年夫妇见状,那个男子挺正直地讲:“我们是卢记米行的老顾客,他们的米中从来没有什么死蟋蟀、死蟑螂的嘛”。那个站在柜台前的日本浪人马上瞪大眼睛骂道:“八格牙路,你的想找死呀”!吓得那个太太忙拉着自己的男人就走。柜台内的阿强也不胆怯,和那个日本浪人据理力争。
    卢汉兴走上前去想说话,但嘈杂的争吵声根本无人能听到,店堂门口也围了不少人。卢汉兴只得拿起老红木的算盘在柜台上猛地一砸“啪”!很像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大家一惊,店堂顿时静了下来。卢汉兴先是以礼相待,他挺坦然地讲:“几位先生,有事好商量,我们到后店堂商量如何”?那个领头的日本浪人此时才朝卢汉兴上下打量了一番,发出几声“嘿、嘿”的冷笑,“想必你的就是老板了,你卖的米中有死虫,只要你赔钱就是了,还商量什么”!他口气十分蛮横,身子僵在那里不动。另外几个日本浪人又发出吼叫,并继续敲击木板。卢汉兴明白来者不善,看样子不是一般的找茬儿弄几个钱用用的日本穷浪人,而是蓄意来闹事衅的。于是,他很镇静地用眼扫了扫那个日本浪人,然后用手指着堂上高悬的“卢记米行”大匾,高声说道:“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卢记米行开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米中有什么死虫之事,你们分明是无理取闹”!“从前的没有,现在的有了!谁不知道你们卢家是上海的养蟋蟀大户,米中有死蟋蟀的很正常嘛”!日本浪人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笑话,我卢家养蟋蟀是养在家里,从不养在米行内”!卢汉兴也厉声说道。此时在门外观看的不少市民也走了进来,随声说道:“对!你们太不讲理了”。
    理亏词穷的日本浪人露出了凶相,“八格牙路,你们不赔,我们就不客气”!“你想怎么样”!阿强在柜台内问道。“我们就砸你们的米行”。那个日本浪人话音刚落,从小习武的阿强一个鸽子翻身从柜台内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踢掉了一个浪人手中的木棍。这一着镇住了这伙浪人。此时,卢嘉杰从米中拿起一只死虫说:“这又不是什么蟋蟀,是灶马虫。是你们榻榻米底下才生的虫”。他又把手举高后,大声地讲:“你们先把虫分分清,再来闹好不好”!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此时,五六名年轻力壮的米行伙计也从柜台里走出来,站在阿强身边。在众人愤怒的眼神中,这伙日本浪人灰溜溜地走了。
    当天的下午,卢汉兴在二楼朝南的书房中翻阅近几天的大小报纸,了解一下近来上海斗虫上栅的情况。秋日午后的阳光把这宽敞的书房映照得温馨而雅致,紫檀木的书桌上放着明官窑清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百合花,正散发出阵阵清香。正中的墙壁上挂着清末赵之谦手书的“静远轩”堂匾,魏碑结构用笔,浑朴刚健而气势飞扬。左右墙壁上挂着的是任伯年画的《秋兴观斗图》,红枫掩映下的山石边,几位天真的儿童正俯身观看瓦盆中双虫的厮杀,每个儿童的面部表情各有不同。另一副是钱慧安画的《秋宫听鸣图》,宫殿的一角,几位美丽的宫女正相聚在一起静静地听着小金丝笼中的名虫鸣唱,传递了一种悠闲与寂寞。还有两幅是书法,一是吴昌硕用石鼓文书写的宋叶绍翁的《夜书所见》:“萧萧榕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捉促织,夜深篱落一灯照”。点画古朴遒劲,气韵豪放高迈。另一副是康有为用行草书写的杜甫《促织》:“促织甚细微,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意相亲。久容得无泪,故妻难及晨。悲丝与管弦,感激异天真”。墨色酣畅淋漓,线条雄浑苍劲。紧靠书桌的是两只明式紫檀木博古架,放着线装青布函的古籍书、汉陶罐、陶俑及晋鸡头壶、唐三彩骆驼等古玩。
    “今秋的虫市可真是风大浪高呵”!卢汉兴边翻阅着《申报》上欧阳凤春写的虫局报道,边自言自语着。卢汉兴感到今年各路虫家似乎都明确意识到今年是难得的斗虫大年,因而都做了大押花、大跟花的准备。以立秋初上局来看,行情看涨。而现在的虫局押花、跟花,更是不断攀升,已达到往年寒露、霜降后的大数目,作为在商场虫界颇有资历的人,他感到这虫局似乎有人在操控。尽管从上海各大堂口近日上栅情况来看,如息居饭庄西园浴室锦记客栈新中华旅馆九曲桥湖心亭茶楼等,金家的虫局可算最多,押花也最高,而且似乎是每栅必赢。但真正要掌控像上海这样一个中国最高最大虫局的人,单靠金家还不行。他端起放在书桌上的一把紫砂如意壶,把茶汤注入小盅中,轻轻地品了三口。乌龙茶香沁人心脾。他越往深处想,越感到今年的虫局扑朔迷离。
    此时,儿子陪着欧阳逢春及老赵头来到卢汉兴书房。“卢家伯伯,你倒挺清闲的,一个人在看报”。由于卢家与欧阳家是世交,卢汉兴是看着欧阳逢春长大的,因此欧阳逢春对卢汉兴并不见外。“哦,哪有什么清闲,我刚才还在拜读阿春大小姐的虫局报道。看来今年的虫局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呀”。卢汉兴一边退下老花镜,一边随口答道。待他们在窗边的紫檀木官帽椅上坐下后,卢汉兴即问:“老虫师,阿春,你们喝什么茶”?“随意,就乌龙茶吧”。老赵头说完后,摆了一下手,请阿春作答,阿春想了想:“嗯,就茉莉香片吧,我妈一直讲卢家的茉莉香片是上海滩上最好的”。卢嘉杰马上接口:“你真精,我家的茉莉香片是阿妈在苏州东山老家为她定做的,每年就那么一二斤”。卢嘉杰和阿春是青梅竹马时的小伙伴,后又在一起读小学、中学和大学,两人很随便,随着年龄的增长,从花季岁月到青春年华,两人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待卢家的大姐阿翠将茶送上后,他们才进入了正式的话题。阿春看了一下老赵头,然后说:“你们卢家请了老虫师,这在上海滩上是很引人注目的事,特别是各个上栅堂口,都在议论”。“是吗?请个虫师就这样大惊小怪,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喜欢议论猜想,是上海滩一大特色嘛”。卢汉兴忙应答道。“嗨,人家不清楚,现在社会是无风不起浪,有风浪更大。上海滩上有几家请虫师?而且今年又是虫界难得的大年。老虫师入住卢家的本身,就很敏感,这也就意味着你们卢家和金家成了本年度虫局上栅的主角”。毕竟是搞新闻的,阿春说的头头是道。老赵头听后,“哈、哈”一笑:“想不到我赵某人在上海滩还能这样引起关注,真是抬举老夫了”。阿春转过头,对老赵头直言:“老虫师皇家虫师的身份是明摆着,虫界传得神乎其神,说你听鸣知虫,观虫识品。而且可以因虫调养,在宫中以头下体下铁弹子虫斗败了头大个大的李元霸虫,就用了绞牙调教功”。“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而且这绞牙功也是调教不出来的”。老赵头有些无奈地遥遥头说。
    “阿春到底是上海滩上娱乐圈的名记者,消息来源真多。我刚才拜读你的虫界报道,关于斗局上栅背景复杂之事,你可否说得具体一点”。卢汉兴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阿春喝了一口茶,略微斟酌后说:“上海滩上的虫事已不仅成了一种很有盈利性的产业,而且由于各界都有爱玩虫局者,因而也成了各种社会阶层交往的手段。如大堂口像东方饭店这样的大栅,已成为租界内的一种博彩。而且斗虫上栅不可预测的刺激性很大,又带有江湖上的决断性,因而上海一些帮派势力也涉足其间,如青帮、袍哥帮、斧头帮等,以此来决地盘、夺码头、抢堂口、拼山头等,而且他们见斗虫圈钱很快,也开始控制一些小的栅房。可以这样讲吧,今年的虫事是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全都掺和进来”。阿春由于激动,原来白嫩的脸腮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看上去更加娇丽可人了。她的话音刚落,卢汉兴便连连点头:“嗯,嗯,阿春分析得很有道理,我也感到今年虫局的情况很是复杂”。卢嘉杰看阿春的眼神有些异样,他也不是不喜欢阿春,只是觉得她太能干、太强势。他们从小一起玩耍,卢嘉杰仅比阿春大几个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因此,阿春对他也总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阿春今天特地来把近来虫局的事向卢家通报,也正是这份情感的驱使。卢嘉杰看她的眼神,阿春也意识到了,不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小杰呀,你也是局中人,但你对今年的虫事有像阿春这样清楚吗”?卢汉兴吧一切都看在眼里,因而也就有心刺激儿子一下。“是呵,阿春是记者嘛,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自然比我对全上海的虫局要了解。不过,我们是要好好谢谢阿春及时来向我们介绍情况”。卢嘉杰说完后,拱手相谢。“噢,你这样谢就算完了”?阿春用眼神扫了一下卢嘉杰,“那我请你吃饭或是看电影”。卢嘉杰马上回答。“好,一言为定”。
    大姐阿翠送上了一盘点心,是每人一碗莲子银耳羹。阿春吃完后,正起身要告辞,卢嘉杰想起上次立秋上栅时阿春打电话之事,就问:“阿春呵,上次我在‘龙云居’与金家上栅时,你打电话来说是金家虫师有杀手锏一事是怎么一回事”?“是呀,这次上栅,我也觉得有些蹊跷,听小杰讲‘蟹青铺铁砂’虫在第一局时是比较轻松地打败金家的‘粉青玉牙’虫,怎么接下来‘蟹青虫’会连输两局”?卢汉兴也跟着追问起阿春。“你们去上栅那天,我正好陪我父亲去郊区看一块地皮。而这块地皮正好就在七宝镇上,看好地皮后,家父先回上海,我在镇上采风,我看到邻桌有位秃顶的老头正举着一张《申报》讲‘今天我们镇上的神草张去上海当引草师,其中有一头虫叫‘粉青玉牙’,此虫必赢’!我赶紧问那老头这是什么原因,他说金家虫师有杀手锏,其他就不肯多讲”。“那是什么杀手锏呢”?卢嘉杰一脸疑惑,“我看不出什么异样嘛”?他似乎在竭力回忆每个细节。“‘粉青玉牙’,引草师……”坐在一边的老赵头闷头低吟着,他突然抬起头问卢嘉杰:“那引草师叫什么神草张的用什么草”?“黄狼草”。“你能确认吗”?“没错,这种草金黄色,细而长”。卢嘉杰口气十分肯定。老赵头本来有些浑浊的眼光一下子放光,他用右手一拍大腿,“对了,黄狼草引粉青虫,那犹如虫吃鸦片烟,一下子会变得很勇猛”。卢嘉杰一把抓住老赵头的手问:“真有此事吗”?“黄狼草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对其他虫没有什么作用,唯独粉青虫一闻此气味就会精神抖擞,斗劲猛增”!“那么这个神草张与金家是有勾结的”!卢嘉杰很气愤地讲。“那到未必,这是一个很独特的隐秘。那个秃顶老头是江湖奇人,凭那个引草师的资历也许根本不懂此中奥秘。而金家选用粉青虫上栅,看来李虫师是深闇虫界此道的”。卢汉兴也感叹道:“是呀,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我真不知道是人玩虫,还是虫玩人”?阿春则忙从包中取出采访本,“嗯,这道挺新鲜的,我要记下来”。
  
  六、皇家秘技

从东方饭店买回的将军虫已养了数天。清晨,老赵头轻轻地移开“黄花头”盆盖,只见“黄花头”触须平扫,头面微昂,而不像刚买回来时的触须乱扫,头项迅速转动,看来是伏盆了。于是,老赵头请卢汉兴、卢嘉杰晚上十时过后来虫房看虫,这个时候是观虫品相的最好时段。夜气氤氲,万籁俱静,正是虫状态最好之时,民谚云:“朝喂虫、午浴虫,晚观虫”。
    月上西楼时,空气中弥散着清逸的桂花香,时令已近中秋,卢府后花园的桂树上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花墙外,隐隐传来小贩悠扬的叫卖声:“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随即响起“笃、笃、笃”的梆子声。卢汉兴、卢嘉杰随老赵头来到后花园一棵老松树旁的虫房,待卢家父子坐下后,老赵头细心地将一张白纸包在电灯上,以避免灯光对虫的直照。
    老赵头早已将虫盆集中放在红木八仙桌上,接着就请卢汉兴过目。这几天因忙于米行事务,儿子在老赵头陪同下买回的虫还未见过,仅听儿子说老赵头有眼光,很识货,究竟如何?今天可知分晓了。于是卢汉兴以期待的眼光仔细观看,“嗯,漂亮而有精神,‘玫瑰砂青虫’”。卢汉兴脱口称赞道。“再请卢老爷看一只多年未遇的名虫”。老赵头边小心地打开盆盖,边把盆轻轻地推到卢老爷面前。“噢,是‘黄花头’,的确是难得一见”。卢汉兴说罢,俯下身看虫的身板,“好,身圆尾方,翅黄足长”。从卢汉兴的眼神中可知他对老赵头的选虫是颇为满意的。在继续看了“虾花红青”、“茄皮紫黄”、“墨牙黄”等虫后,说道:“老虫师选的虫形相、动相、神相,三相为上,好眼力呀!日后还得靠老虫师好好调养。才能出真正的大将军”。“卢老爷所言极是,俗话说:七分虫种,三分靠养。而且每一只好虫名虫,也都是有不足之处和部分软档,这就要靠后天的养功来调整”!老赵头明白卢汉兴的话中之意。接下来要在养功上花力气了。
    听了老赵头的话,卢嘉杰问:“难道每只将军虫都有不足和软档”?老赵头望着卢嘉杰一脸的疑惑,肯定地说:“是的,这就像人一样,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虫也是如此,有的长处反过来又恰恰是其短处”。“此话怎讲”?“有的虫爆发力大,但缺乏技巧性。有的虫攻击性强,但不会刁斗。有的虫杀气足,像程咬金三板斧,三个回合后无斗劲了,这都需要虫师的调教于饲养”。老赵头说完后,卢汉兴对嘉杰讲:“小杰呀,你可要跟老虫师好好学着点。品虫如品人,只有知人善任和知己知彼,才能有立足之地”。嘉杰对老爷点了点头,又转身对老赵头说:“噢,怪不得你在选虫时,都要讲出每一只虫的不足之处,我心里想大概是你故意地找碴,以压低价钱。原来是实际存在的”。老赵头会心地笑了,“怎么说呢?找出虫儿的不足,不仅是为了压价,同时也为了显示咱们是老玩虫户了,让虫贩掂出咱们的分量。那些虫贩仗着手中有几只大将军虫,看到买家买虫心切,就会漫天要价,有时也连蒙带骗。咱们这一讲,虫贩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听了老赵头的品虫养虫之谈,卢汉兴若有所悟地讲:“老虫师讲的有道理,每只虫都是有不足之处的,关键是要知其不足,然后再调养之。我记得我们去年也在那个虫贩那里买了一只将军虫,名叫‘刘关张’,红脸白颈黑翅,三色分明相当纯正,双鉗墨黑似漆,头前圆后方,完全是力量型的,挺有杀气。饲养时没有喂以蟹肉、花生等长后劲的东西,结果就像老虫师讲的在与金家‘朱砂紫麻头’上栅时,‘刘关张’打了几板斧,到第三局重口发力时却发不出力而改为盘口咬,结果被‘朱砂紫麻头’一个重口滚夹,咬翻牙床而败下阵来”。卢嘉杰也补充说:“那场栅局可真输得冤,欧阳老局后不是讲,虫是将军名虫,可惜养功不到家呀”。
    “是呀,越是收到将军虫,越是要精心调养,要把其优势吊出、吊足,把其不足补掉、补好”。老赵头深有感触地讲完后,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如这只‘黄花头’,的确是只多年未见的将军虫,但还不够老结,头上的斗线也不长,说明其斗力、爆发力还不够。这就要靠喂食来后天进补,帮其争强体质。‘茄皮紫黄’的翅中隐隐有红光,说明此虫内热颇重,需用草药驱热散火,才能调教出一员虎将。至于‘墨牙黄’嘛,贴蛉是一大关口”。
    虫房壁上挂钟的时针已指向半夜12点,卢家父子与老赵头还在品虫论虫。此时,先是“黄花头”盆中传出几声“瞿、瞿、瞿”的鸣叫,紧接着在“玫瑰砂青”、“虾花红青”、“茄皮紫黄”、“墨牙黄”等虫盆中,也发出同样的鸣叫,这才是真正的将军虫鸣,沉着、威严、高贵、自信,并不多叫,数声后即归于寂静。不像一些草虫叫得令人心烦,使人心浮气躁。卢汉兴就喜欢听这样的虫叫,虽然只有几声,但遒劲强势而富有阳刚之气,令人振奋。
    待卢家父子从老赵头的虫房出来后,已是更深人静的时候,后花园中月白风清,空庭流萤,桂香弥漫。荷花池中,哇鼓起伏,鱼跃清波。卢汉兴边走边问儿子:“今晚的观虫论虫,你收获大吗”?卢嘉杰想了想,若有所悟地讲:“想想也真惊奇,这人界、虫界之事是惊人的相似”。
    老赵头入住卢府后,那些与卢府相熟的虫友不时前来福康里,与老赵头谈虫论栅,这使卢太太觉得有些烦。但碍于面子,平时与他们都有来往,有的还是生意场上的朋友,总不能拒之门外吧。于是,卢汉兴叫阿贵把平时不打开的后花园门打开,让那些虫友直接到虫房去找老赵头。虫友们多数是来和老赵头探讨选虫、品虫、斗虫之事,老赵头是见过世面的,和虫友们讲话很有分寸,点到为止。同时,有几家虫局栅房有下帖子来邀斗虫的,这样的栅房大都是中、小型的,以赢利为主。因为只要有虫局上柵,栅房总是可以坐收渔利,抽头提成,特别是能约到像卢家这样的养虫大户,那不仅赢利可观,而且可以提高栅房的档次。卢家对此很清楚,所以一概回绝。
    这天下午四时过后,老赵头带着卢嘉杰给虫过浴。这过浴也是有讲究的,不能时间太短,虫未浴透,就提不起精神。但也不能太久,太久虫吃水过多,会拉稀得病。正在这时,金存之带着李虫师来了。他见了卢嘉杰,就开门见山地亮出大嗓门:“嗨,老同学,最近怎么不见你上栅,在韬光养晦吧”?“哪里呀,我们卢家哪有你们金家虫源丰富,将军虫不断”。卢嘉杰答道。李虫师见老赵头正向他笑着打招呼,便抱拳弯腰:“老先生乃皇家虫师出身,是道上前辈高手,还望多多赐教”!“我是借贵方一块宝地谋生,李虫师是本地虫界名家,鄙人是久慕大名,请日后多加关照”!老赵头也拱手还礼。金存之见两位虫师按虫界江湖之规,互行问候礼后,便对老赵头开口道:“外面盛传老虫师这次选虫是慧眼独具,挑选到几只平时难得一见的将军虫,可否让我们开开眼”?出于尊重,老赵头看了一眼少东家,卢嘉杰示意可以。
    老赵头从大方青砖地面上拿起几只虫盆放于红木八仙桌面,第一只是“玫瑰砂青”,青色的前额与青色的头项,颊区壮实,项板强健,玫瑰色翅衣,闪着光泽,腹部饱满而牙鉗红紫。“好帅气的玫瑰虫,开眼”。金存之禁不住点头称道。李虫师则说:“老虫师真有调养之功,‘玫瑰虫’是很贪吃的,一过则臃肿。此虫却控制得壮而不肥”。当老赵头打开“黄花头”虫盆时,只见此虫脑中菊花状线已全部覆盖脑盖,形如金箔。金黄的斗线已增粗增长,但尚末贯顶,宽厚的项板已生出黄色茸毛,全身呈蜡样光泽。“此虫我只是在古虫谱中见过记载,今日一见,果然是名虫风采,如古虫谱中所讲此虫为‘辉光耀彩’”。李虫师感叹道。看了其他虫后,金存之也邀请卢嘉杰、老赵头到金府观虫。但金存之心里却有些沉,李虫师也觉得老赵头的功夫非同一般。
    秋分一过,秋意增浓。按照“早养地,中养桌,晚养箱”的古训,老赵头对虫进行了适应季节的调养。尽管老赵头还未算卢府的正式虫师,但老赵头感到卢汉兴及卢嘉杰对自己还是信任的,关键要看上栅斗局的结果。栅场就像沙场那样残酷,从来都是以胜败论英雄的,只能更加勤勉地将虫养好。他先将虫全部搬至红木八仙桌上,并在桌面上铺上了一层自己盖的羊毛毯,以避凉气。当卢嘉杰午饭过后来虫房见到此状,马上叫阿翠拿了一条新的羊毛毯给老赵头,并对老赵头讲上海的秋季冷暖温差很大,老虫师千万要注意,可别着凉感冒。老赵头心里感到暖洋洋的。
    “老虫师,现在时令已到中秋,可到了选虫、出将、上栅的时候了”?卢嘉杰边看着几只将军虫,边问道。“是呵,虫的三秋之局,关键看中秋,而中秋最重要的是看养功”。老赵头接着谈了中秋时虫到了定形变色、尤其是真正上栅时,这时对食物、饮水乃至下雌、试口都很有讲究,关键是在食与水。他起身走到自己的床铺下,拿出一只大酒瓶,里面浸泡着不少中药材,“你要请我喝酒呀”。卢嘉杰见状笑着说。老赵头也笑着摇了摇头,“哪里呀,我们虫师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喝酒的,尤其是高度的白酒,这对虫有刺激。不是有个笑话吗,有位虫师上栅前喝了大碗白酒,上栅时仅吐了几口气,虫儿就摇摇皇晃地打转,不一会儿两只虫都六爪朝天,你猜怎么着”?“斗死了”。“不,都醉了”。
    “扑”,老赵头把封得挺严的瓶塞拔出,让卢嘉杰嗅了嗅,一股淡淡的中药清香随之散开。卢嘉杰不解地问:“老虫师,这是什么呀”?“是给将军虫特制的饮水”。老赵头说罢就指着瓶中的药材介绍说:“这是生晒白参、白术、茯苓、虫草、黄芪、牛膝、党参、枸杞、天麻等十多味东西,在立秋后我开始用水浸泡了一个多月,现在拿出来正好给虫饮用,这可是扑虫的精气,也是我在宫中多年揣摩出的道道。你看咱们人,四五天不吃饭也不会死,可四五天不喝水就不行了”。“嗯,有道理。照你这么说虫吃的食物不是很重要了”?卢嘉杰有些不解地问。“那到不是这样讲的,虫吃的食物也是很重要的,虫是靠食物来长肉身牙板的,如食物不对劲,虫的肉身牙板长不好,也是不行的”。老赵头解释后,拿起桌上的一只白瓷罐给卢嘉杰看,那是一团白中带黄的糊状东西,但闻得出很鲜香。“这是什么东西伴的”?“用的是河虾肉、黄鳝肉、小牛肉、核桃肉、茯苓肉、白扁豆等东西煮熟烧烂后拌在一起”。“喔喲,这倒是挺高级的嘛”。卢嘉杰感叹着,拿起一只小调匙操起一团要放进虫盆中。“不可,不可,不能喂那么多,食量要少而定时,我早上五时多已喂过了”。老赵头忙制止着。过后,老赵头又用手指着桌子中央的一叠将军虫盆说:“对于那些日后要上栅的大将军虫,要开小灶,不同的虫要用不同的喂养法”。“请问老虫师,这个小灶如何开法”?显然卢嘉杰来劲了,他原本想来这里看一下,然后约好和阿春一起到大光明看电影的,现在却早把这事给抛在脑后了。
    老赵头见卢嘉杰并没有一般纨绔子弟的大少爷架子,倒是挺虚心好学、不耻下问,于是就很认真地讲解道:“如这个‘黄花头’虫气质很高贵,但内力有些不足,需要喂以蟹肉、鸽蛋黄及西洋参汁,以滋补强身,增加爆发力。‘茄皮紫黄’内有虚火,要喂以菱肉、蛇肉及少量的百合、绿豆汁,以泻火滋阴。而‘墨牙黄’则主要喂以鱼肉、鸡肉、黄豆粉及一些新鲜水果,如西瓜、黄瓜、苹果等,以阴阳调和”。听了老赵头这些具体而精深的养虫之道,使卢嘉杰深感虫界学问非同一般。他曾读过一些昆虫学的书,知道外国也有蟋蟀,并没有斗养的传统,唯独中国的蟋蟀却形成了一门有着数千年历史的虫文化,而且研究深入、系统自成、著作颇丰。凭着一种直觉,他感到老虫师的经验那么丰富,一定有谱本的传授。“老虫师如此精于养虫之道,都是自己揣摩出的?还是有古虫谱指点”?见卢嘉杰的提问很内行,老赵头也直言相告:“噢,是这样的,有些是自己揣摩出的,有些则是先祖在宫中所写的《三秋虫谱》所教”。“看来老虫师用的是皇家密技,《三秋虫谱》能否借我一阅”。“这、这、这……”老赵头一时有些语塞,卢嘉杰马上明白了,这可是人家的祖传秘谱,怎么能随便借阅。于是就说:“哦,老虫师如觉得不方便,也无妨,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此时,阿贵急匆匆地走进了虫房:“啊呀,少东家你在这里呀,阿春小姐打电话来,说你约她下午三点去看电影,现在她在大光明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你人影,她问你到那里去了”?听阿贵这一讲,卢嘉杰马上立起身向老虫师告辞,急忙走出虫房:“啊呀,我光顾了谈虫,把这事全忘了”。
   
     七、黑帮拼杀

    三十年代初的上海,随着工业、商贸、建筑乃至娱乐、餐饮的兴盛,码头的航运十分繁忙,在十六铺一带形成了很大的仓储业,与之相应的码头管理及装卸就带有很大的含金量。因为货物的进出、转运、上市等是否及时安全,具有很重要的商品作用及市场意义。这还是明显的盈利项目,更重要的是当时上海的几位大亨、巨绅、富商还合股组织了一些所谓的贸易公司、信托公司、南北货行等,申报的是建材、轻工原料及各地土特产等,实际上是搞地下鸦片贩运,这可是“黑金”买卖,如当时的“聚丰贸易公司”,一年当中就盈利达5600多万大洋。而仓储及装运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进出口环节。所以,码头成为一块油水十分丰溢而又象征权势的肥肉。
    本来上海十六铺小东门一带的码头,基本上是青帮的势力范围,这里码头栈房、货行、会馆、小饭店、茶馆、旅馆林立,十分热闹。丁大虎就是这一带的“码头官”,每天上午坐镇靠近码头的老城厢“春在轩”茶楼的二楼处理和接洽各种码头事务。青帮在江南有着较长的历史和较强的势力,特别是上海开埠成为大都市后,青帮也迅即在十里洋场集聚并扩张,投帖子、开香堂、拜老头子成为一种社会时尚, 否则就没有靠山、没有势力,成为“空子”,很难在黑道上立足。其实,青帮原是清代漕运水手中的秘密行会组织。雍正年间,朝廷为了把从江苏、浙江、山东、安徽、江西、湖南等地搜刮来的田赋税收及粮食货物由运河运到北京,建立了专门的“漕运”,雇佣了几十万水手及一万多船只。累死累活风里雨中地干了一年,只能得到微薄的“六两”身银,而且时常会遭到专门管理漕运水手的“漕标”打骂欺压,为了保卫自身利益,于是各地秘密结社。至嘉庆年间,安庆地区的粮帮水手“安庆道友会”,建立了一套较全的结社条例,首领叫“当家”、“师傅”、“老头子”,共有一百二十八帮,后来蔓延到各地,并建立了“家庙”,制定了十大帮规。为了区别先后长幼,分出了“清净道德、文咸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道悟学”二十四字家谱辈份。上海的青字帮曾在1919年召开帮内会议,当时最高的辈分为“大”字辈,并确认为正宗“大”字辈传人的有十多人,其中有吴省三、荣华亭、张蔚斋、刘登阶、袁克文、梁绍堂等人。上海的三大闻人黄金荣自称是“天”字辈,其实他本无正式投过帖子,但因其是头号闻人,又身兼法巡捕房华探督察长二十多年,所以他有胆量公开宣称:“老子要在大字头上横一笔,成为天字辈”。而杜月笙张啸林都拜过青帮中的老头子,从中可见“青帮”在上海的势力之大。   
    丁大虎尽管年纪不大,但出身于青帮世家,12岁就拜“理”字辈江淮镇守使为“老头子”,出道甚早,因而能成为上海的“码头官”,统辖帮内外事务,管理道上的买卖。丁大虎尽管外表长得黑胖粗壮,但颇有心计,善于和各种人打交道,以渗透青帮的势力。他不仅和上海三大闻人关系甚好,而且结交了不少实业家、金融家、工厂老板、商行经理及新闻界、演艺界的人,也属上海社交圈中不可缺少的帮会人物。他的老家在山东宁阳,这是出名蟋蟀产地。宁阳的虫颜色深浓,虫形老健,多出“凶头”将军,口重力大而善斗硬打,名虫有“乌头金翅”、“琥珀青”、“黑衣紫”、“草紫黄”等。丁大虎不仅自己喜欢玩虫,而且他发现玩虫也是一种
社交方式,在上海上至达官贵人、巨贾老板,下至小贩车夫、帮工苦力也都喜欢斗虫。每年一到虫季,他都要亲自带着几名徒弟到老家收些将军虫,一则留作自己把玩上栅,一则送给那些有财势、权势的朋友。他前不久送了一只“乌青紫皮虫”给法租界的严督办,一只“铜头铁背”给了上海总商会理事长黄显之,还有一只“乌头金翅”送给他的老头子、上海青帮掌门人陈大昌。此三虫均上栅大胜,使严督办、黄显之及陈大昌都很高兴,严督办专门打电话来要请他吃饭,黄显之则专门派人送了一只“老玉板手”给他,并戏称他送的虫为“虎虫”。陈大昌的“乌头金翅”也上栅鸣金,为此,老头子很开心,特地请他到老半斋吃饭。
    然而近一阶段以来,十六铺一带从码头货运到仓储货物都出了问题,而且颇为辣手。上星期五,在十六铺八号码头,他的一帮兄弟正在为一艘宁波来的货轮卸货,突然来了一帮将四川话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也登上货轮抢着卸货,当主管工头高声问他们这帮人是哪里来的?懂不懂规矩时,那个领头的大高个则蛮横地答道:“码头朝天,大家可以各占一边”!工头用一根扛棒朝他面前一横,也强硬地讲:“朝廷有法,江湖有礼。请问兄弟来自哪帮哪派?怎么乱闯码头”!大高个听后有恃无恐地讲:“无帮无派,闯码头是为了讨生活,我们这帮兄弟,刀口血敢舔,虎口肉敢夺!兄弟让开条路就是大家的活路,堵住路就是大家的血路”!大高个说完就要向前冲,工头依然拿着扛棒不让,那个大高个上前对着工头就是一拳。于是,两帮人在码头上发生了械斗,那帮人不仅身材高大,而且不少人有拳脚功夫,把丁大虎手下打得鼻青脸肿、口角流血,其中有些人还被踢入江中。要不是船主马上打电话报警,警察及时赶到,朝天鸣枪制止了这场械斗,说不定真会打死人的。警察把为首的那个大高个及另外几个打得很凶狠的人带回了警局。
    此事的风波还未全部平息,就在前天深夜,丁大虎派他的得意门生大强子去十六铺仓库,为聚丰贸易公司提“阿芙蓉膏”(即鸦片)运往外地,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突然从仓库的背后窜出十多个蒙面黑衣人,也不言语,抡起雪亮的小板斧就砍就抢,道上叫抢“财香”。好在丁大虎要大强子作好了准备,带了手枪及砍刀,再说大强子会武功,他手下的几个兄弟也会一些武功,从而与这伙人边打边拔枪射击,其中一人中弹倒地时脱口用四川话叫了一句:“啊哟,我的妈哟”!使大强子明白又是这帮四川人。于是,大叫道:“他妈的,你们再敢乱动,老子把你们都毙了”!说着就朝他们头顶上“叭、叭”开了两枪,这帮人见大强子他们早有准备,而且又有手枪,小板斧再快也快不过子弹,因而扔下两个被枪打死的,拉着三个被枪打伤的就逃走了。大强子和他的几个手下把两具尸体装入大麻袋,往里面塞了些大石块,就扔到了江中,以免警察调查惹麻烦。
    讲四川话、用小板斧,大多数长得个头高大,而且出手凶猛不怕死,从这种种迹象来看,这些都是“袍哥”所作所为,当时上海人称“砍刀帮”。丁大虎想不到“袍哥”的势力在上海发展得如此之快,而且那么迅速地敢于向他们挑战,竟然出手抢码头、抢货物。他想着想着,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他们青帮现在的帮人已不像他们的前辈师兄当年在上海滩打江山时那么敢拼敢杀敢死,随着青帮势力在上海的巩固,黑道白道生意的做大,现在的这帮人除了吃喝嫖赌的能力大长外,其他的本事并不见长。这种帮派素质的整体退化,曾引起丁大虎的忧虑和担心,在上次的那次上海“大字辈”恳谈会上,丁大虎曾提出过这个令人担心的问题,也得了另外几个“大字辈”帮主的赞同。为此,丁大虎特招募了像大强子这样有较高武功的兄弟加盟。同时,还规定各堂口的兄弟要练功习武,但这帮人已长期养尊处优,练功习武并不勤快。而“袍哥”这帮子人由于到上海不久,为了立足上海,抢夺地盘,他们敢拼敢杀,犹如饿虎下山。俗话说不怕玩刁的,就怕玩命的。
    当年上海的“袍哥”帮,虽然没有青帮这样根深蒂固,但由于来势快而猛,的确对青帮构成了挑战与威胁。袍哥源于清代的哥老会,主要在西南地区发展。袍哥有两种意思,一是取《诗经》“岂日无衣,与子同袍”,表示同一袍色之兄弟。二是袍与胞谐音,表示有如同胞兄弟、手足之情。因而讲究“汗衫打伙穿,婆娘打伙睡”的袍哥义气。江湖中西南称“弟兄”,北方称“哥们儿”。袍哥首领称为“舵把子”,副首领称“三爷”、“二爷”这个位子是留给关公关二爷的。袍哥一年集会三次:五月称单刀会(祭关羽)。七月称中元会,为已故兄弟设祭。腊月称吃团年饭,实则为吸收新社员,商谈有关香堂及码头之事。新参加袍哥得有人引荐,在香堂上为吸收新社员,商谈有关香堂上为恩、承、保、引四位拜见行叩拜礼,听舵爷赏封“排行座次”之后就是袍哥了,称棍子、嗨皮,从此可以闯江湖结交朋友。袍哥对违反规矩或是叛徒,处罚严厉,轻则“打红棍”、“挂黑牌”,重则三刀六个洞,自己挖坑自己埋,称传堂。
    袍哥在西南人数众多,特别是在成都、重庆一带,逐渐形成五个堂口,即仁、义、礼、智、信五个班辈,仁字堂以士绅为多,义字堂以商贾为多,礼字堂多盗匪、地痞和士兵,智字堂多为贫苦农民、手工业者、船夫、车夫,信字堂人最少,系卖唱、搓澡之流。袍哥一般都不以此为专职,但也有少数组织者或骨干以此为职业,有一部分袍哥占山为王,出没于绿林,以抢劫为生,这一类称为混水袍哥。还有一些不以盗抢为谋生手段,平时有自己的职业,只是“舵爷”召唤时才相聚,这一类称为清水袍哥。上海在二、三十年代一跃成为国际性大都市,自然成为各种帮派势力及三教九流渗透、争夺之地。实际上在清末明初,袍哥即逐步开始进入上海,主要集中在一些商人及手工业者、船夫、车夫之间。后来随着人数的增多及各个堂口的建立,袍哥也想挤进上海的黑道、白道分得一杯羹,尤其是想在最能体现帮派势力的码头货运及烟土生意上占有一席之地,但这些山头都被青帮长期统吃。他们只能以手中的斧头杀开一条血路,从而发生了枪码头、劫烟土的事件。
    丁大虎对袍哥近几年在上海的发展势力所有些了解的,但对近期袍哥赤裸裸地挑衅却是没有想到,他们敢于向本帮叫板挑战,引发冲突及血殴,说明袍哥作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和他们正面交锋,以青帮目前的实力,硬打硬拼是可以赢的,但付出的代价太沉重,恐怕要好几年才能恢复元气。为此,他专门在星期天的下午被了份厚礼,带了两只蟋蟀老盆到亚尔培尔路(今陕西南路)黄公馆,拜望了黄显之。黄作为上海总商会理事长,不仅地位显赫,系商界领袖,涉及金融、百货、房产、地皮,而且与帮会亦关系甚好,他与青帮大字辈的几位元老私交深厚,吴省三、陈世昌、荣华亭、袁克文等时常相聚品茶、喝酒。秋兴之际,亦一起赏虫斗虫消遣。同时,由于其早年曾在成都、重庆做过生意,与袍哥亦有交情,几个堂口的舵把子到上海来,他亦招待酒饭及钱物礼送。前些年他有一船货物在嘉陵江上被抢,他正是通过当地的袍哥,三天之内原物奉还,可见他在袍哥中的影响。
    在黄公馆底楼宽敞、豪华的客厅内,坐在红丝绒沙发上的黄老听完了丁大虎的讲述后,把白玉衔口的板烟斗从嘴角拿开,咳嗽了两声:“大虎呀,看来此事颇为辣手呀!因为你们做的是上海最赚钱,也最容易挑起事端的生意”。“嗯,因此我特意来拜望黄老,请黄老指点”。丁大虎侧过身,对着黄老抱拳请教。黄老重又长长的吸了一口板烟,然后缓慢地说:“对于这些被上海人称为‘砍刀帮’的人,我不仅有所耳闻,而且知道他们的来势很凶。上海可是个黄金铺地的地方,袍哥怎么会甘心就做些小生意、做船夫、车夫、搓澡这样的苦力。他们必然会去抢码头、抢货运,把买卖做大。况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初到上海,一无所有,也就更无所顾忌了”。“黄老讲得很有道理,但总不能让他们这样乱枪乱打乱来吧?以黄老在上海的威望,总要出来讲讲话吧?”丁大虎言辞语气很是恳切。“是呀!我也不希望这样打打杀杀的混乱局面出现。要我出来讲话,无非两种讲法:“一是叫袍哥的舵把子不要乱来,但这能行吗?帮派间的事讲究的是一个了断,不了就不会断。二就是以一种方式了断,或是开场子(打斗),或是摆香堂(血拼),这样双方付出的代价太大,况且恕我直言,你们青帮的一班弟兄已不如过去了。看来这事不好办”。黄老慢条斯理地把话说完,用右手理了理头发稀疏的后脑。丁大虎听后,迟疑了片刻,把身子凑上前去,以试探的口气说:“黄老,你看是不是可以采取一种双方能接受的方法来解决”?
    当黄老看到丁大虎把目光投向他背后那幅任伯年画的《将军鸣金斗虫图》后,心里是乎明白了什么,“哦,大虎看来是有想法的,不妨说出来听听”。尽管黄老与丁大虎相识多年,与上海青帮交往也颇深,但青帮随着势力的扩张和生意的做大,也时常有些出轨行为,如对一些好市口的强占,对一些中小老板的欺压等,现在袍哥在上海冒出,也是对青帮的牵制。当然,像袍哥这样乱打乱抢,也是对正常的商贸造成了很大的威胁。为此,租界的督办商会的董事乃至警局的警长都商量过这事,看来利用青帮势力打压袍哥,也是以帮制帮的好办法。“嗯,黄老我看这样行不行?自古道龙虎相争,两败俱伤。现在正是中秋季节,我们不妨在秋分前后约定斗虫上栅,以胜败为定”。丁大虎说完后看着黄老的反应。黄老则半眯着眼,用手指摩挲着板烟斗,依然用慢悠悠的语气说:“这个办法嘛,也未尝不可,大虎到底是出身于产名虫地之人,用斗虫上栅决一胜负,以往道上也有先例,不过我要与袍哥的舵把子谈一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接受”。“好,多谢黄老从中斡旋,我听候回音”。丁大虎向黄老道谢后,即起身告辞。黄老拍拍大虎的肩膀:“大虎呀,你也是虫的玩家,川虫也非等闲之辈。不过,鲁虫对川虫,也可让我们一饱眼福”。说罢,“嘿、嘿”地干笑了两声。“黄老费心了”!丁大虎抱拳相谢。
   
      八、鸣金联盟
    上海市中心四马路(福州路)西边有一条新式弄堂,即是著名的会乐里,属于上海最高档的妓院集中之地。整个弄堂有28幢石库门建筑,除了其中25号是一家药材铺外,27幢全都是妓院。入夜时分,走进弄堂,一股浓烈的脂粉气和香艳的情色味扑面而来。弄堂上空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一个个红色的圆形灯牌,上面写着“兰香书寓”、“春光院”、“杨兰春”、“碧玉轩”、“俏佳人”等字样,那红色的光晕,使整条弄堂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华丽的氛围中。一阵微风吹过,幽雅的茉莉花香和淡逸的法兰西香水的气味在弄内弥漫。燕喃莺啭、吴侬软语的苏州评弹和柔美舒缓缠绵、悱恻的流行歌曲此起彼伏,使整条会乐里洋溢着一种令人心性摇荡的旋律。
    当时上海的妓院大致分这样几档,第一档是“书寓”,妓女称为“先生”或“女校书”,服务对象主要是大官僚、大商人、大老板,一般是为客人弹唱曲子及配吃酒,如果客人真的看中“先生”,那就用高额钱款包下,“先生”不再接待其他客人。第二档是“长三堂子”,妓女称为“长三倌人”,无论是喝茶、陪酒、过夜均收3元大洋,因此叫“长三”。长三堂子都有自备花轿,长三倌人出局均有轿子接送。这类妓女从小接受过曲艺培训,会唱曲演戏。会乐里的妓院都属这一、二档。而第三档是“幺二堂子”,这是中档妓院。这里的妓女从出局、陪酒、过夜,都收取二元大洋,因此叫“幺二”。此类妓院会乐里是没有的,大都在云南路福祥里、广西路杰余里、广东路群玉坊等。第四档是“花烟间”,是下等妓院,妓女称“花烟女子”,这里宿夜的嫖客需付1元3角,这类妓院大都集中在英法租界的边缘。“野鸡”是最下等的妓女,或到街角路口拉客,或龟缩在简陋的房子中接客。此类妓女集中在闸北、杨浦、南市一带。此外,还有专门接待外国水手的“咸水妹”,主要在美租界及虹口一带。在酒吧林立的北四川路,还有外国妓女,以“白俄妓女”较多。
    按照三十年代初的社会风俗,会乐里不仅是高级“红灯区”,亦是高级社交场所。在一些“书寓”或“长三堂子”里时常举行各类聚会,称为“做花头”,即由重要的客人设宴请客,洽谈事务,或是“打茶围”,即由客人用水果香烟瓜子招待。此二种聚会都由先生或名妓出面招待,边吃边谈,由红颜相伴调节气氛。
    今天晚上,就是由金鹏坤和于是玉做东,在会乐里的“兰香书寓”摆了一桌酒水,招待法租界的严督办、上海总商会的黄显之、三江株式会社的买办周复初、环亚洋行的石董事、上海士华纺织厂的李老板、青帮大字辈的丁大虎等,金存之和李虫师自然也坐在席间。于是玉本身就是“兰香书寓”的先生,认识上海不少达官贵人,亦曾被金鹏坤包过,凭着她的超群姿色和过人的聪慧,跻身于上海社交界,成了职业交际花。在金鹏坤筹办银行的活动中,于是玉是施出了浑身的解数,她知道自己已是二十又五的人,作为风月场中的女人自然也有其成熟、丰腴的风韵,但毕竟再过几年,顶多也就是三十出头吧,也就风光不再了。于是,她必须抓住现在的黄金时机,为日后的生活作好铺垫。况且金鹏坤曾向她承诺,一旦银行开出,就送她一部分股份,这可是一笔巨大的钱款。为此,她不惜使用一切手段。就在前天晚上,她与英法银行的买办余庆阳在永安公司楼上的大东了酒楼相会。余家是上海著名的金融世家,其老父前不久刚逝世,留下了2500多万大洋的遗产,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几杯酒过后,于是玉丰嫩的脸颊红晕显现,目光迷离地依然向余大买办敬酒,余大买办已是神魂颠倒,自然一饮而尽。随后于是玉扶着醉醺醺的余大买办到大东旅馆开了房间。半夜过后,当余大买办酒醒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而于是玉却全裸地睡在自己身旁,他惊慌之中忙拉过一条毛巾毯,于是玉则挺大方地坐起身,柔声嗲气地说:“余大买办不必惊慌,男人嘛,都有这点本性。我不过是想请你在我朋友办的银行中存点钱而已”。余庆阳见事已至此,也只得说:“我不是答应过你可以存250万的嘛”。于是玉站起身走到梳妆桌上去取一杯果汁,那对丰满高耸的乳房在上下颤动,雪白的双腿圆浑而秀挺,只看的余大买办有些大喘气。她喝了一口果汁后,似漫不经心地讲:“与大买办别小气嘛,250万能办什么银行,不是给我零花钱吧,就凑个整数1500万元吧”。说罢,便张开双臂,扑在余大买办的身上。以她的出神入化的床上功夫,余大买办自然是拜倒在石榴裙下。而在这之前,她几乎也是以同样的方法,拿到了号称浦东大老倌、大营造商夏兴春的1000万元大洋的存款。有这样两大笔钱垫底,金龙银行的开张只是选个黄道吉日的时候而已。金鹏坤自然对于是玉是相当感激,称其为自己的“红颜知己”。
    酒宴叫的是老半斋的菜肴,这是一家清光绪年间就创办的杨帮菜馆,经营传统是用料考究、原料鲜活、制作精细,都不用味精,全用原汁原汤提味,店址就在汉口路浙江中路口。金鹏坤与老半斋的老板相熟,特意在该店定了这桌酒宴,请他们的大厨师亲自在“兰香书寓”内掌勺。八小蝶冷盘上来后,金鹏坤即举起酒杯向各位敬酒。严督办则把酒杯举向于是玉,“金兄呀,这酒应当是先敬于小姐的,她可是你金龙银行的头号大功臣”!严督办有些故作庄重地讲,大家都齐声附和道:“是、是、是”。于是玉见大家把酒杯都举向了自己,马上应对道:“没有在座各位老前辈、大老板的捧场,靠我一个女流之辈是绝对不行的,来,金董我帮你一起敬敬各位”。听了于是玉的话,金鹏坤马上应声道:“对、对,我和小玉来敬大家”。周买办却把金鹏坤的酒杯推向于是玉,“不,你要先敬于小姐。这才对路数”。李老板和丁大虎则叫道:“而且要喝交杯酒”。在大家的嬉闹中,作陪的几位书寓姑娘春香、玉翠、碧文等也一起再朝金鹏坤于是玉的酒杯中加酒。于是玉伸出粉臂勾住了金鹏坤,将杯中的花雕酒一饮而尽。
    接着,金鹏坤和于是玉向在座的贵宾一一敬酒,春香、玉翠、碧文等也在一边劝酒夹菜,杯盏交错间,气氛热闹。此时,热菜上来了,有老半斋的看家菜蟹粉狮子头、鱼翅煮干丝、清炖刀鱼等,严督办夹起一块白嫩如玉的刀鱼送入口中,“嗯,鱼很新鲜,火功也到家,鱼肉很飘(嫩),好”!“严老可是上海滩出名的美食家,要得到严老的称赞,可不容易呀,来,大家都尝尝鲜”。金鹏坤说完就要转动圆桌,于是玉制止道:“嗳,慢些,今天我的几位书寓小妹作陪,我想请她们代劳夹鱼”。于是,春香、玉翠、碧文等人用纤纤玉指将鱼肉送入在座的各位口中,书寓姑娘们身上所搽的上海老妙香室粉局高档的“宫粉”芳香陪着鱼香一起弥散,黄老笑着说:“我们这可是吃的红粉刀鱼”。石董事长则接口道:“佳肴配佳人,真是人生之乐矣”。
    金鹏坤见大家吃得正是兴头上,于是站起身不失时机地宣布道:“在各位的帮助下,金龙银行开业在即,为了表示感谢,我在此告诉大家,凡是今天在座的各位,包括李虫师书寓的姑娘,我每年都会奉送干股红包”。在座的各位都举杯表示感谢,严督办、黄显之、周买办、石董事长、李老板、丁大虎等人也明白金鹏坤之意,“来,于小姐你拿支笔来,记一下,我们每人也存些洋钿(钱)到金龙银行,也算是对金兄的贺喜吧”。“嗬,多谢!多谢”!金鹏坤抱拳拱手。说实话,金鹏坤倒不再意他们存多少,而是在座的这些上海滩上的实力派人物能存钱进他开的银行,可以提升金龙银行的社会信誉度。就这样,大家纷纷报了数目,最多的是黄显之,存入200万大洋,其次是严督办存入120万大洋。最少的是李老板与丁大虎,李老板存入5万大洋,因为他的士华纺织厂最近受到日纱的冲击,产品滞销。而丁大虎也仅存入3万大洋,他的码头、仓储最近也受到袍哥冲击,生意受挫。而几位书寓姑娘也500至1000元地存了些私房钱。
    此时,一盘蒸得壳红膏满、鲜香扑鼻的阳澄湖大闸蟹端了上来,这是今日宴请的压轴菜。于是玉将一盘特制的“蟹八件”:小剪刀、小榔头、钳子、夹子、铁刺、洗手盅、小劈、压模边放在每一位客人面前边介绍道:“这可是我们金董特地派人从阳澄湖采购来的清水大闸蟹”。严督办拿起一只大闸蟹反过来一看,“嗯,白肚金毛、无土腥气,正宗的阳澄湖蟹”。一直坐在金存之身旁不声不响的李虫师,此时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讲道:“是呀,蟹脚痒,斗虫忙”。这一句话引起了大家对虫事的关注。黄显之一边用夹子夹着蟹盖内的红膏,一边慢悠悠地说道:“老古话讲‘蟹肥壮,虫出将’。蟹长得壮实了,也是出大将军的时候了。现在离秋分没几天了,上海滩上真正斗虫的高潮也将开始了。金兄呀,你们金家可是上海滩斗虫的大户,有什么精彩的虫局让我们饱饱眼福”。黄显之话音刚落,李士华忙接过话头:“金家在上海滩上斗虫也算是长胜将军了,接下来有什么大局,可别忘了通知我们一下,让我们跟跟花,也发些小财”。生得清秀小巧的碧文姑娘用餐巾贴了贴红润的嘴角,用爹声爹气的苏州话讲:“是呀,少爷在虫局上柵时是场场赢的,到辰光我也拖在后面,赚些胭脂红粉钱”。
    金鹏坤内心很是得意,他今天这场饭局的第二个内容,就是关于斗虫上栅之事,现见大家对虫事议论如此热闹,正中他下怀。他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站起身,对着大家谨慎地讲:“多蒙大家关心、关照,我们金家在今年早秋的虫事上栅中,都是鸣金收兵。接下来是中秋、晚秋,这都是真正的开局斗虫之时,我有种预感,我……”。在座的各位看到金鹏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纷纷说:“嗳,金董有话就讲嘛,大家都是老朋友了”。金鹏坤要的就是这种现场效果,他这才像如释重负地吐露道:“我个人有种预感能力,倒不是说我像诸葛亮未卜先知,但不知为什么,我的预感大都八九不离十”。“哦,这可有点神了,不妨请金兄说来听听”。黄显之有些惊奇地说道。“好!我预感到办金龙银行会有成功的把握,如今在大家的支持下,果然水到渠成。但对于这次中秋、晚秋的虫局我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特别是我们金家主要对局卢家,卢家请了皇家虫师,在选虫、养虫、斗虫乃至疗虫上都有一功。据那天我在东方饭店听杭州虫贩讲,此人真神了,无论何地将军虫,只要一过他眼,便立马分晓长短之处。看来此番中秋、晚秋的虫局恐怕对我们金家是大大不利,这也直接影响到在座各位的利益呀”!
    “嗨,我感到你金董是多虑了,还未开局,怎知胜负。再说你金家也有李虫师嘛”!石董事长有些不以为然地讲。“上栅斗虫,历来讲究气势。你们金家从早秋开斗以来,一直气势冲天,下面怎会一下泄气呢”。周买办也以老玩家的口气说道。“情况恐怕未必如此乐观,真的,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预感”。金鹏坤依然坚持他的看法,李虫师此时也坦率地承认:“那个卢府虫师老赵头,我曾接触过,看来此人的养虫之功的确非同一般,我也曾向北平来的朋友打听过,此人在北平有‘虫王’之称”。金存之在一边补充说:“卢家现在弄了两只好多年未遇的大将军虫,一只是‘黄花头’,一只是‘墨牙黄’。‘黄花头’被称为‘虫界武松’,‘墨牙黄’被叫作‘虫界拼命三郎’,阿爹的预感是有原因的”。
    于是玉见刚才热闹的气氛有所冷落,马上招呼道:“来,大家吃这鸡汁银丝煨面。姑娘们,为大家挑一小碗。他们这些男人,一讲起斗虫就钻在里面出不来了”。黄显之接过春香递给他的面,挑了一筷送入口中,果然面滑汤鲜,他点点头,“看来这老半斋的招牌点心是名不虚传。”随后,他话锋一转,“嗯,这金兄的但心我看是有道理的,严老啊,我们大家可是金府斗虫上栅的盟友拖花,该想一个办法应对呀”。严督办赞同地讲:“是的,《红楼梦》中有一句话,叫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金鹏坤此时以毕恭毕敬的神态讲:“二老不愧为前辈,看事、讲话一下子就到点子上,我们是该想个应对办法”。金鹏坤说完后,望着大家,似在征询意见。精明的周买办早就猜到金鹏坤肯定想好了对策,就对着金讲:“金董,我看你是早有妙招,就请赐教吧”!“好,我不妨抛砖引玉,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是虫道人,我们不妨成立一个鸣金联盟,大家相互通报一下自己手头的将军虫,一旦需要,可以相互借用,这样就解决了一家一户将军虫有限的短处,可以调遣各路将军虫上栅应斗。赢则大家分享,输则大家分摊,众人拾柴火焰高”。金鹏坤的话音刚落,黄显之、严督办、石董事长带头拍起手来,连连说:“好!好!咱们就这样成立鸣金联盟,虫打上海滩”!

    九、虫坛遗事   

     星期天的上午,在上海西区的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内,正举行着菊花展,熙熙攘攘的游人参观着造型各异、五彩缤纷的菊花。兆丰公园原为英国人霍格的私人花园,名兆丰公园。民国初年公共租界工部局将其发展为公园,因紧靠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就称为极司菲尔公园,但大家觉得太拗口,就称兆丰公园。公园布局中西结合,典雅旖旎,将中国诗画的园林风格和欧美畅朗的园林情调相结合,各种树木花卉与开阔的草坪交相映衬,是当时上海最大的综合性公园。
    欧阳逢春亲昵地挽着卢嘉杰的手臂,在一盆珍贵的墨绿蟹爪菊前细细欣赏。欧阳逢春穿着一件做工精致的粉白滚边印度绸暗印花旗袍,脸上薄施粉黛,显得光彩照人。卢嘉杰穿着一套薄花呢的淡灰西装,雪白的领口系着一条紫红斜条纹的领带,更把他映衬得风度翩翩。由于上次因和老虫师品虫而误了和阿春在大光明看电影的时间,卢嘉杰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乘着兆丰公园菊展,就约了阿春一起游园赏菊。“这盆蟹爪菊的花瓣真漂亮,长而弯曲,特别是绿中带黑,更是难得看见”。卢嘉杰在阿春的耳边轻轻地说道。“是呵,据我家老花匠讲这种墨绿色的菊花很难培养,而且花期也不长,可见凡是出类拔萃者都是生存不易的”。阿春有些感叹地讲。“啊哟,我的阿春小姐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卢嘉杰笑着调侃道。阿春撒娇地白了他一眼,“不理你了”。
    在湖畔的长椅上,阿春依偎在卢嘉杰的身边,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几只情侣小船正摇动着双桨。卢嘉杰用手搂着阿春的肩膀,体贴地问:“春,你在想什么”?阿春收起了远视的目光,转头对卢嘉杰讲:“阿爸要我到美国哈佛去留学,已经托朋友去办了。可是我……”阿春有些语塞,“那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去”?卢嘉杰追问道,阿春一下子用手勾住了卢嘉杰的脖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到底去不去,你还不明白吗”。望着阿春含情脉脉的眼睛,卢嘉杰一下子把阿春抱在怀里,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轻柔地说:“我怎么不明白,可是我暂时还脱不开身。你知道我是卢家的独子,爹爹想乘着今年米业的兴盛,开出面粉厂。另外,今年的斗虫上柵,主要也是由我在管。嗨,我也为难呀”。望着心上人为难的神情,阿春低声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此时此刻的阿春,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全没有了那种女记者的职业强势。“那你等我,把生意上的事虫局上的事了了之后,我和你一起去”。卢嘉杰说完后,阿春点了点头。一股热流涌上了卢嘉杰的心间。望着阿春那红润的双唇,他一下子把嘴贴了上去。
    在兆丰公园不远处的一家西餐社吃午饭时,阿春告诉卢嘉杰,据说金家和严督办、黄显之、周买办、李老板、石董事长、丁大虎等人结成了斗虫“鸣金联盟”,可以互相调拨将军虫,从而想称霸上海虫局。听到这个消息后,卢嘉杰有些坐不住了,离秋分没有几天了,各大虫局斗房正准备着上栅,而自家老赵头养的几只将军虫,也正准备从泥盆换进瓦盆,进行最后开斗前的驯养。而今出了个什么“鸣金联盟”,真是有些措手不及。于是,卢嘉杰和阿春吃了最后一盆意大利面后,就恋恋不舍地分手了。阿春回报社发稿,卢嘉杰则急匆匆赶回家。
    老赵头正在虫房准备着换盆之事。卢汉兴及卢嘉杰走了进来。“老虫师这几天辛苦了,我已关照管家阿贵,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卢汉兴坐下后,及向老赵头打招呼。“不辛苦,不辛苦。眼看秋分临近了,马上就是上栅旺季了,我得抓紧把一些准备工作做好”!老赵头一边答道,一边用一块湿的毛巾,沾着从后花园井中打上的水在擦着各种瓦盆,井水阴凉有地气而且无漂白粉味。接着,卢嘉杰将金鹏坤组织“鸣金联盟”的事讲给老赵头听,“噢,是怎么一回事”。老赵头平静地点了一下头,并无大的反应。卢嘉杰有些耐不住了,“老赵头,你可别不当一回事呀!金家这样一搞,等于是联合了大半个上海的养虫户来联手对付我们”。“嗳,别急嘛,老虫师见多识广,有什么应对办法吗”?卢汉兴在一旁见自己的儿子有些失态,随之说道。
    老赵头此时才停了手中正在擦着的瓦盆,望着卢家父子说:“其实,古代就有过此类事。如北京、天津虫界就有‘虫盟会’、‘秋兴会’等,也就是一些虫友将虫互借出局上栅,这样一来使虫家有了多员大将军可应斗”。“那不是斗赢的把握更大了吗”?卢嘉杰插话道。老赵头喝了一口茶,笑着说:“是的,这一招不能说不管用,但也不能说百战百胜”。“此话怎讲,老虫师有何应对高招”?卢汉兴见老赵头对“鸣金联盟”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觉得他必有应对之策。于是不适时机地追问。“嗯,高招嘛谈不上,其实所谓‘联盟’也仅是松散式的,真正的大将军虫特别是帅级名虫一般是不肯加盟的。另外,斗虫上栅主要是南北之虫、不同虫型之斗。其实,我在东方饭店选虫之时,就特意选了几只南北虫,如‘玫瑰砂青’、‘虾花红青’、‘茄皮紫黄’是南虫,而‘黄花头’、‘墨牙黄’是北虫,卢老爷如果再不放心,改日我再去虫市选几只南北虫如何”?听了老赵头的一席话,卢家父子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那就有劳老虫师抓紧时间去选虫吧”。卢汉兴欣然同意。
    卢家虫房的气氛开始轻松了起来,也许是“黄花头”吧,在盆中发出了几声响亮而又幽雅的鸣叫,随之引出了各个盆中虫儿的欢唱,使人感受了浓浓的秋兴之趣。生性好问的卢嘉杰又问老赵头道:“嗳,你刚才讲什么‘鸣金联盟’古就有之,你说最早在哪个朝代就有了”?老赵头想了想,“具体说最早哪个朝代嘛,倒说不上。不过,我听爷爷说过唐明皇李隆基那个时候就有过”。“噢,早在唐朝就有了,那不妨请老虫师说来听听”。卢汉兴也产生了兴趣。本来他想起身走的,听老赵头这么一说,重新又坐下。于是,老赵头清了清嗓子说开了:
    这唐代开元初年,唐明皇李隆基还算勤政俭朴,励精图治,因此天下太平富裕。但在开元后期,他开始骄惰荒政,穷奢极欲,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一起沉湎于声色犬马,变着法地闹着玩,从唱戏、跳舞、奏乐、斗鸡、溜马等都玩够了,唐明皇又想到了斗虫,在宫中设立了虫坛。为了讨得皇帝的欢心,宫中的文官武将亦各自搞了个“虫盟”,以文官为主的“虫盟”主要以南方虫为主,以武官为主的“虫盟”主要以北方虫为主,他们各自向皇帝进贡,唐明皇还为此专门叫高力士搞了本“功虫录”,凡打胜的将军虫均上“功虫录”,然后对进贡的文官武将论功行赏。中秋过后,皇宫内虫坛烽火四起。文臣“虫盟”向唐明皇进贡了一只“朱头白项”杭州大将军虫,此虫头如朱砂,鲜红浓艳,光彩夺目。斗线和麻路也鲜红似血,白项白肚。牙鉗墨黑厚实,六爪粗壮弯处有红血点,此是极开眼界的品种虫。武将“虫盟”进贡的是一只山东长清的“黑紫金翅虫”,此虫头泛黑紫如菩提子,紫绒老项,红黑带钩板斧牙,翅如剑形暗藏金光,双腿特长,蜡肚圆浑,一副霸王之相。八月十五日虫坛在勤政殿设坛,唐明皇、杨贵妃居中而坐,文武百官分列而站,高力士当主管,太监掌草与引虫。
    那时还没有笼栅,用圆形的斗盆。随着高力士一声高叫“开斗”,“朱头白项”和“黑紫金翅”放入斗盆,“朱头白项”一入盆便行走带风,发出恐怖的“沙、沙”声,以威慑敌方。而“黑紫金翅”入盆则立定站似伏虎,两根米色的触须打出天地鞭式,即一竖一横,缓慢而扫,一副傲然之气。“朱头白项”首先发起进攻,如猛虎扑食,直冲“黑紫金翅”张牙便咬。“黑紫金翅”并不慌张,而是立定迎敌,然后昂头张开板斧牙就迎了上去,牙鉗与牙鉗相碰相咬。双方都用力合鉗咬紧对方,由于牙鉗的力度硬度都势均力敌,从而使两虫都弓背猫腰,六足匍匐,形成平夹。双方力扯了一会儿,猛地都弹开对方,各自振翅鸣叫。紧接着两虫又正面相冲,再次格斗,就在“朱头白项”冲至“黑紫金翅”面前时,突然抬头蹿至对方头上,然后张牙就咬“黑紫金翅”的后脑与项间缝隙处,此招实在厉害,叫索命夹。因为随着缝隙张开,白色的脖颈软组织完全暴露在锋的牙鉗下,常常是虫头落地。“黑紫金翅”毕竟是大将军虫,它也突然低头,使“朱头白项”牙鉗落空,而它自己马上一个狮子翻身,贴着“朱头白项”的牙鉗咬上去。“朱头白项”也毫不示弱,以牙相鉗,于是精彩的一幕发生了。只见两虫六足紧抱对方,四牙上下咬住不放,迅速在斗盆中如绣球翻滚,朱白与黑紫形成两道光彩在旋转。如此惊险的“绣球夹”看得皇上与他的爱妃及文武百官们心惊肉跳,唐明皇禁不住轻拍龙椅把手,地声赞叹道:“好!真乃将军虫本色也”。
    就在此时,两虫又再次跌开。一般情况下,“绣球夹”后胜负立分,因为大都是牙坚力大的虫抱着牙力弱小的虫在滚,所以一旦跌开,弱小的一方即牙浆外流而败下阵来。但这两虫跌开后,双方依然斗性十足、气势旺盛。第三局一开始,“黑紫金翅”主动进攻迎敌,张开刀斧之牙直咬“朱头白项”随后四牙相鉗,合口发力,突然“朱头白项”猛力摇头,形成左右晃荡之势,一下子打破了僵持,“朱头白项”这一荡夹犹如太极中的推手,在对方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是四两拨千斤,晃荡之间猛地松牙,将“黑紫金翅”摔出了盆外。待“黑紫金翅”重入斗盆时,斗性已明显减弱,“朱头白项”直接上去就是一个重口吊夹,一鉗一拖,将“黑紫金翅”的左牙拔出,然后雄居盆中央,振翅鸣叫了三声,现场文武百官一片呼唤,唐明皇牵着杨贵妃的手从龙椅上站起,走到斗台前,由唐明皇亲自为“朱头白项”盆上披上了红绸带,而杨贵妃则从头上的凤冠上取下一朵红花放在虫盆上,高力士将虫盆举过头顶,绕勤政殿三圈,最后唐明皇钦封“朱头白项”虫为“镇国大将军”。而进贡此虫的文臣“虫盟”的几位虫友自然得到了皇上的厚赏。有的升了官,这使武将“虫盟”颇感不快。
    后来武将“虫盟”中的幽州藩守张守珪重金弄来一只山东宁津的异虫“秃背烂衣”。一般的虫家根本看不懂此虫,而能看懂此虫的,则凡斗必胜。此虫身形粗呆厚重,六足粗短弯曲,头大而扁,牙鉗尖长而乌紫。最奇的背上仅一丁点翅衣,几乎是破碎不成形而光背。但此虫伏盆如山,牙鉗如刀,进攻如风,与虫相斗,都是一口定局,用的都是绝命口,不是牙鉗脱落,就是头项迸裂。“朱头白项”也算是帅级之虫,总算顶住了第一口,第二个回合即被“秃背烂衣”一个绝命剔夹而牙鉗全部外翻。为此唐明皇封此虫为“护国大将军”。
    文臣武将“虫盟”的虫坛斗局,使唐明皇疏远了“口蜜腹剑”的奸相李林甫。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找来高力士,对高讲:“皇上整天迷于虫坛斗虫,荒废了朝政怎行!这样吧,你将文臣武将‘虫盟’进贡的虫告诉我,由我来治他们”。他原来从山东宁阳专门找来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虫师,此人精于南北之虫,异相之虫。以后凡是文臣武将“虫盟”进贡之虫开斗,李林甫都请老虫师弄来对应相克之虫上局,从此文臣武将的“虫盟”连连败北,“虫盟”自然也只得解散。
    老赵头说完之后,端起茶杯喝了大半杯子水,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又补充道:“当然,这仅是传说而已。但说明一个道理,鸣金联盟并没有什么可怕,关键是要懂得虫性,了解斗虫长短之处、相克之处、取胜之处”。听了老赵头所讲的唐朝虫坛遗事及此后有关虫性的一席话后,卢汉兴很有感叹,他动情地对卢嘉杰讲:“小杰呀,老虫师所言极有道理,虫性和人性是相通的,只有知己知彼、自我修身,才能立命处世”!卢嘉杰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不过,阿爹,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联系几位虫友,如欧阳伯伯等,也成立一个虫友联盟什么的,你看如何”?卢汉兴想了想,摇着头讲:“没有必要跟在人家身后学样,只要我们自己把虫养好、训好就可”。说罢,他又拍了拍老赵头的肩膀,“老虫师,这要辛苦你了,拜托了”!老赵头则诚恳地回答道:“卢老爷放心,我老赵头一定尽力而为”!老赵头说完,站起身,从自己睡的枕头底下取出一本黑封面的小本子,对卢家父子说:“我这个小本子里有山东老家及北京、天津,安徽、江西、浙江、江苏、河北等地一些虫友的地址。我近日就抽空写信给他们,如他们有什么好虫,请他们告知一下,需要时可请他们派人送来。卢老爷你看如何”?“好的,这也算是一种松散式的虫友联盟嘛,到时候,你的虫友来上海的车马费、食宿费,我会付的”。卢汉兴爽快地答道。
    当卢嘉杰想和卢汉兴一起离开虫房时,卢汉兴却叫卢嘉杰留下,要他和老赵头一起擦洗虫盆,并对卢嘉杰庄重地讲:“小杰,欧阳老曾对我说过:玩虫玩一秋,玩盆玩一世。可见虫盆的学问大着呢”。“噢,是吗?虫盆竟有如此大的神奇性,可以使人玩一世”。卢嘉杰有些不解地问道。老赵头望着卢嘉杰一脸不解的神情,咧开嘴笑了,他挺认真地说:“是呀,玩虫上至王侯将相,富绅老板,下至贩夫苦力、平民百姓都可玩。玩盆却是高雅而高档之举,是有相当讲究的”。说到此,老赵头指了指红木八仙桌上的十多只瓦盆说:“刚才光顾了讲虫坛虫盟之事,把虫盆之事给忘了,卢老爷,这十多只瓦盆还算可以,是清末民初的盆,但要养大将军虫,这些虫盆不够老。不知贵府是不是还有更老的虫盆”?
    老赵头停顿了一下,随手拿起一只已擦过的虫盆,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空气中立即响起“当、当”的音响,“你们听,这声响还不够清、不够脆,带些浊音,说明还不够老,不够洇润爽透”。“有的,我记得在我书房的博古橱下,有20多只我们卢家祖传的老盆,我今天晚上把它们理出来,明天一早叫阿贵送来虫房”。卢汉兴马上应声答道。以前之所以不将这些祖传的老盆拿出,一是卢嘉杰不识货,二是怕一不小心摔破了,那可是无法再生的。而今见老赵头如此精于虫盆,而且即使对桌上这些一般的虫盆尚如此爱惜,那我卢某觉得没有什么不放心了,将军虫配将军盆,是时候了。

     十、宋盆惊显

     第二天清晨,当老赵头从后花园打了两桶井水回到房中时,见卢嘉杰、阿贵、阿翠已将20多只老盆送来。因老盆存放时间长了,上面积了不少灰尘,所以卢嘉杰叫阿贵、阿翠把虫盆放在虫房门口。卢嘉杰见老赵头一手提一桶水,马上走上去接过一桶说:“老赵头,你真早呀”。由于后花园水井到虫房有一段路,老赵头有些气喘地说:“是……是要早呀,早上……的井水清凉而……而且有地……地气”。
    老赵头和卢嘉杰将水桶放进虫房后又一起出来,见阿贵和阿翠拿着这些老盆挺随便地叠放在一起,老赵头马上蹲下身,制止道:“嗨、嗨,你们别放了,让我来。这些老盆长久没有浸过水,已十分干而脆,很容易碰坏的。你们忙去吧”。阿贵、阿翠见帮不上忙,就起身走了。卢嘉杰留下来和老赵头一起整理老盆。老赵头是一个职业养虫人,在工具配备上真是样样周全。他从房中取出两把长的软毛刷,一把递给卢嘉杰,一把自己拿着,极小心而细致地从盆内刷到盆外,卢嘉杰边照着老赵头的样子刷扫,边问道:“老赵头,这个虫盆主要分为南方的苏、盆和北方的京盆,那苏盆、京盆中哪种盆最出名”?老赵头不愧为山东汉子,蹲功极好,他不像卢嘉杰坐在小方凳上,而是蹲着刷扫,他见卢嘉杰抬头向他提问,就回答说:“南盆主要以苏州齐门外陆墓镇余窑村和庙前村烧制的为上品,南宋蟋蟀丞相贾似道定制的半闲堂盆即出在这个地方,因此南宋有民谣唱道:‘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这个平章就是贾似道。北盆主要是北平民代的‘万礼张’和‘赵子玉’”。
    老赵头把已清扫好的十多个老盆分成两堆,卢嘉杰还发现老赵头对盆底的落款章特别在意,有些落款章因时间久了,被污垢填塞了,他专门用小牙刷蘸着热水轻轻地刷,还常自言自语着:“好!‘陶翠官主’,陆墓真货”。“对!对!是万礼张”。“噢,这个‘淡园主人’也应是赵子玉的盆吧”?卢嘉杰见老赵头那种敬畏的神情,不由得凑上前去看盆的落款印子。老赵头进卢府已有一个多月了,一开始他对卢嘉杰没有什么好感,无非是富家子弟玩玩虫。他慢慢地发现卢小开蛮有好学精神的,他把虫道当作一门学问来钻研,时常把他的话用小本子记下来。特别卢嘉杰对自己很亲切,整天“老赵头长”“老赵头短”的没有把自己当下人看待,并不像那些八旗子弟或富家子弟盛气凌人。况且卢汉兴对自己颇尊重,言必称“老虫师”,一派礼贤下士之风。因此老赵头也愿意教卢嘉杰的虫界之道。他见卢嘉杰认真地看着盆底落款,就问:“少东家,你知道什么叫‘陶翠官主’什么叫‘万礼张’、‘赵子玉’吗”?卢嘉杰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并把自己的小方凳塞给老赵头坐,“哪有先生蹲着讲,学生坐着听的”。“不,来,我们一起坐”。老赵头拉过卢嘉杰,一老一少坐着说开了。
    老赵头拿起那只“玉翠堂主”款的古盆讲:“这可是明代陆墓镇为皇宫御制的名盆,你看盆形丰圆大气,盆壁细腻如玉,当时的皇帝世宗朱厚熜很喜欢玩虫,专供他斗虫赏玩的虫房叫‘玉翠堂’。这明朝皇帝玩虫可是宫里的老规矩,上至皇帝大臣武将、下至宫女太监都玩。皇帝用盆盖印‘玉翠堂’,三品以上官员用盆盖印‘翡翠堂’,三品以下的用盆盖印‘秋翠堂’,宫女太监用盆则盖印‘小翠堂’”。“这可挺讲究的。咱们中国人要么不玩,这要玩还真玩出那么多道道,连皇帝都参加,这不就是玩大了吗”?卢嘉杰听着老赵头谈盆经是如数家珍,不由得很感触地讲。老赵头听卢嘉杰这么一讲,可来劲了:“这不,皇帝不仅用苏盆,还叫江西景德镇的御窑烧青花瓷的虫盆,但瓷盆终究不及瓦盆透气渗水,因此宫中后来就用得少了”。
    听了老赵头的介绍后,卢嘉杰把已清扫出的老盆逐一翻看底部落款印,果然以“玉翠堂”、“翡翠堂”至“小翠堂”全有,他有些自豪地讲:“这‘翠’字系列盆,我们卢家都有,看来我们祖上也是老玩家了”。老赵头听后,笑着说:“你们卢家不仅是老玩家,看得出,您们的祖上还是收藏家。这些老盆都是古董级的,而且自成系列,看来都是有意识收齐的”。“哦,那么看来这些老盆是挺有收藏价值的。那么老盆对将军虫究竟有什么好”?卢嘉杰边看着一只鼓形的“翡翠堂”盆,边用手擦着“包浆”润泽的盆身问道。老赵头斟酌了一下,从卢嘉杰手中接过那只盆,托在手掌心上转着让卢嘉杰看。卢嘉杰将脸贴近虫盆,“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呀,就是盆壁很细腻,做工考究些,好一点的盆大都是如此吧”。看了一会儿,卢嘉杰摇着头说。“你再仔细看,这些老盆壁上是不是有一层极薄极细的薄衣,这就是盆衣”。老赵头用手指指着老盆,“嗯,是有的”。卢嘉杰这才算看清楚。
    “这层盆衣,是上百年的时间,老盆在天地间吸纳灵气所凝聚而成,老盆的盆衣是鉴别真假的最好凭证,这盆衣是无法制假的”。老赵头说完,走向虫房,取出一只瓦盆和老盆作了比较,果然是有区别的。“那这盆衣和虫有什么关系”?“噢,这关系可大了。盆衣实际上是盆的一层膜,虫儿喜阴爽,盆衣既阻挡了盆外的暑气,也保住了盆内的凉气,对将军虫来讲是可以滋阴生津、增强斗力”。老赵头的讲解,充分显示了这位老虫师“识器”,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虫盆的学问如此之大。
    卢嘉杰拿着一只“万礼张”的北盆和“玉翠堂”的苏盆作比较,发现北盆的盆壁要比南盆厚,而且要高出几分。老赵头明白了卢嘉杰的意思,在一边告诉他:“这南北之盆最大的区别就是盆壁的厚薄与高低。南方气候温暖,盆壁自然做的薄而低;而北方气候寒凉,这盆壁做的就厚而高,便于保暖”。老赵头接着打量了一下十多只北盆,问道:“少东家,看样子你们卢家的祖辈好像在北平住过,或者是做过生意,否则这些北方盆不会收得这样齐全”。卢嘉杰想了想,“好像听我阿爹讲过,我的爷爷在北平做过糕团生意,叫什么‘兴记糕团号’吧”。经卢嘉杰这样一讲,似乎勾起了老赵头对往事的回忆,他显得有些兴奋地讲:“是吗?我记起来了,我十多岁进宫跟着我父亲学虫事,我父亲爱吃糕团,而且就喜欢‘兴记’的,老是叫我到什刹海后的‘兴记糕团店’去买”。卢嘉杰听后,有些不信地讲:“天下还有这等巧事”?老赵头又凝神想了想,然后挺自信地讲:“肯定我没记错,‘兴记’的伙计知道我是宫廷虫师的儿子,就对我讲他们老板也喜欢玩虫、斗虫,说我们老板最近正从上海来,他说了什么时候约你父亲聚一下。我清楚记得那是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我和父亲来到了‘兴记’,和你爷爷见了面,你爷爷是不是长得高高胖胖的,下巴左边有一颗黑痣”?这一下卢嘉杰有些愣住了,他望着老赵头连连点头,然后激动地拉着老赵头的手:“嘿,老赵头,看来我们是世交了”。老赵头也有些激动,“是呀,我们还真有缘”。过后,又用平静的语气讲:“噢,少东家,不能讲世交的,你们是上海滩上的大老板、世家,我则是个养虫的,属于下九流的,和乞丐差不多”。卢嘉杰一听,马上明白老赵头的意思,因为老赵头入住卢府已有一月多,但至今还未正式聘其为“虫师”。“嗳,老赵头你别多虑我阿爹是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老赵头听后觉得卢嘉杰讲的是实话,于是也坦然地讲:“对,还是顺其自然吧”。
    然而,刚才对于“兴记糕团店”的回忆,使老赵头内心一下变得沉重起来,人生真是变幻无常,这偶然的谈话,竟会带出那埋藏了多年的带血往事。辛亥初年,老赵头在那个老军阀家中任养虫师,前胡同住着一个该地区的警署署长,此人也喜欢玩虫,有时请老赵头到他家指点指点。这署长家有一个女儿,叫雪琴,对年轻而帅气的老赵头产生了好感。但警署署长和他的太太不同意他们相好,理由很简单,老赵头是个穷虫师。但爱情这事有时就是如此,你越是反对,雪琴越是要嫁心上人。不久,雪琴怀上了老赵头的孩子,父母逼着她打掉,并把她关在家里。一天深夜,雪琴从家中逃了出来,找到老赵头,说要一起私奔。老赵头望着雪琴鼓突的肚子,一个小布包内仅有几件衣服,心想眼见孩子十天半月就要出生了,两人这样私奔,不是死路一条吗?况且还有几天就是寒露上栅开斗,老赵头是有胜算把握的,到时候从赢得的银元能得到一些赏红,那时再出走吧。
    就这样,老赵头把雪琴安置在“兴记糕团店”的楼上。不久,雪琴生了一个女孩,那孩子模样像雪琴,高鼻梁,大眼睛,左耳根下有一个蚕豆大小的朱红胎记。而老赵头那次上栅也鸣金收兵,分得了一笔银元赏红,他们正和计着出走之事,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那天夜里,警署署长带着人以查抄赃物为名,冲进“兴记糕团店”。幸得伙计帮忙,让雪琴抱着孩子从楼上后窗逃走。当老赵头赶到时,已人去楼空,仅在床上的枕头边发现了孩子的一只小金铃。就在老赵头回家的路上,又被几个不明身份的流氓打得半死。那个警署署长还不罢休,吵到了老军阀的府上,说老赵头拐带良家妇女,要抓老赵头问罪。这可惹火了老军阀,他一拍桌子,骂道:“他娘的,你一个小警署长混头了,竟敢到俺将军府闹事,你自己的女儿看不住,跑到我这里要人。你再闹我一枪把你崩了,再一把火把你的破房给烧了”。吓得那个署长连滚带爬地溜了。
    其实,那个军阀并不真是袒护老赵头,而是寒露上栅鸣金后,军阀又在半月后的霜降约了一场今年最大的斗局,他要让老赵头全力以赴打好这场栅局。老赵头只得一边养虫、训虫,一边四处打听雪琴母女下落。可屋漏偏遭连夜雨,那场大栅局出了意外,老赵头的“铁头大白牙”遭人暗算。被军阀一顿毒打,赶出将军府。从此,老赵头流浪在北平、天津、石家庄一带,这对苦命的鸳鸯天涯失散。
    卢嘉杰见老赵头有些发愣,打扫老盆的手也明显慢了下来,“嗳,老赵头你在想什么呀”?老赵头听到卢嘉杰的问话,这才缓过神来,“没啥、没啥,人老了,有些念旧,看到这些北盆,想起了当年在北平养虫的事”。“那你就不妨说说吧,让我也长长见识,比如这‘万礼张’和‘赵子玉’的事”。卢嘉杰问道。“噢,少东家既然感兴趣,我就说说吧。这‘万礼张’和‘赵子玉’是北盆的两大名家。万礼张是明代的,他做的盆器形饱满、大气,用的澄泥粗而不毛,便于虫爪吃力,不会打滑。其盆底都用刀切,平整而易接地气,也就是常说的‘刀切底’,‘万礼张’的盆款有‘永战三秋’、‘怡情雅玩’、‘永远长胜’、‘春游秋乐’等,而‘白山’落款者为最上品”。老赵头边说着,变从十多只北盆中拿出一只,“喏,这就是‘白山’款的,看来你的爷爷是挺内行的”。卢嘉杰小心地拿在手上,左右上下地观看,果然此盆丰圆厚实,盆壁包浆细腻而亮泽,旧气十足。“你再把这盆壁贴在脸上”。老赵头吩咐道。“嗳,果然阴凉舒爽”。卢嘉杰边贴边说,接着又问:“那‘赵子玉’的盆有何特点”?
    老赵头可能是由于话讲得多了些,再加上刚才情绪的波动,不由得“咳、咳”地咳嗽了几声。待咳嗽稍停后,他正想回答卢嘉杰的提问,卢嘉杰却说:“慢,我去给你倒杯水,你喝了再讲”。老赵头忙拦住,“少东家,怎么能让你去拿水,我去”。卢嘉杰反把老赵头按住了,“嗨,别老少东家、少东家的,你就叫我小杰。你是我的师傅,我是你的徒弟”。说完,就径直走进虫房。
    老赵头喝了几口水后,继续说道:“赵子玉可是清末的制盆大家,用的澄泥细腻滋润,如十五六岁姑娘的肌肤。而且制作精致考究、火候到家盆盖和盆壁相和严密。落款印有‘乐在其中’、‘都人赵子玉制’、‘古燕赵子玉造’等,他的盆大都为皇宫和王府商贾所定制”。老赵头说着,拿起一只“乐在其中”盆对着太阳映照,卢嘉杰发现其壁如绸缎般光泽而无杂质,敲之声响如磐。不禁叫好:“果真是名盆”。听着卢嘉杰的称赞,老赵头似乎更有谈兴了,“说起赵子玉呀,我父亲还和他有过交往。赵子玉是河北三河县人,他有一块坨地,土质极细密而润泽,如糯米年糕,用这样的良土烧制出的虫盆,自然澄净如玉。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粗制滥造,每年就制那么四五十只,这可供不应求。当时的三河县有位皇粮庄头,要全包他的虫盆,赵子玉不答应。这下得罪了这个人,不仅要没收赵子玉的那块宝地,而且要送官府治罪。赵子玉吓得连夜赶到北京,找到我父亲,说救救他。我父亲因一直替宫里订盆,因此和赵子玉成了好朋友。我父亲想了想,说你这次来京带了盆没有,他说带了四五个,我父亲为他出主意道,最近有一个王爷正托我找你的盆,这样我和你一起把盆送到王府。那王爷收了赵子玉的盆后就向三河县县官打了声招呼,那个皇粮庄头只得作罢”。“嗨,老赵头,那你肯定也有赵子玉盆吧。你父亲帮了赵子玉那么大的忙,他一定会送盆给你父亲的”。卢嘉杰听了老赵头的话后,像有重大发现似的问道。老赵头听了苦笑了一下:“你这可是想当然了,当年赵子玉是要送些盆给我父亲,但我父亲都谢绝了。他身为宫廷虫师,拿了赵子玉的盆,那还分得清是宫中之物还是个人之物,弄不好太监告你一个偷盗皇宫之物,那可是要杀头的”。
    此时,老赵头见身边那两桶早上打的井水,已沉淀得十分清净。就拿了一只苏盆、一只北盆盛满了水放在地面上。过了一会儿,老赵头拿起两只盆,见地面上留有水的印痕。卢嘉杰在一边问:“你这是干什么”?老赵头指着地上的水痕说:“看到了没有,这就是名盆,放了那么多年,依然透气滋阴,在地上印有水迹。如是普通的盆,是不会印出水痕的,早就闷死了”。说话间,已临近中午,墙头下还有最后几只盆没有清扫,老赵头对卢嘉杰说:“咱们抓紧吧”。当老赵头清扫的最低下一只老盆时,发现这只老盆比其他老盆都要脏,刻的花纹也被污垢填满,壁间还留有残存的黄泥,用刷子根本无济于事。卢嘉杰见后讲:“这只盆怎么像垃圾箱里捡来的”。老赵头则敏感地觉得这只盆像过去出土的旧器。于是,他放下盆后讲:“我先去弄盆温水来浸泡一下,这只盆可能是有来头的”。
    老盆浸在温水中,一些污垢及黄泥开始脱落。随后,老赵头用小刷子蘸着温水小心地擦洗盆壁,慢慢地,盆壁上的一圈图案显现了出来,而盆盖上则是莲花圆形,整个盆腔细洁,泛出老玉般的洇润光泽。瞬间,有一种重大发现的预感在老赵头心中升起。当他翻过盆底,用小刷子刷去一层最后的黄泥时,一方落款印赫然显现“半闲堂”。老赵头拿盆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了,他赶紧放下盆,“嚯,这可是贾似道盆”!卢嘉杰也激动地叫了起来:“呀,贾似道盆,贾似道盆”。前不久,他刚刚读过贾似道的《促织经》,知道“半闲斋”是贾似道的斋号。而民间历来有“家有金银玉满堂,不知贾府一只半闲堂”之论。而老赵头感到惊奇的是“半闲堂”贾盆从来都是虫界传说及书上记载,其实物出来没有谁见过。即使是康熙、乾隆时,想寻找此盆,也是无处可觅。而作为一个职业虫师,今生今世能见此盆,乃是情缘所系。从此盆的外观来看,老赵头觉得好像是清末从杭州西湖葛岭园贾似道半闲堂遗址中挖掘而得。当时传说村民掘地,大都是残损盆,当然,也有可能是当官或有钱人的随葬品,被盗墓者掘得后,因不知其宝,当作一般随葬品而卖掉。
    突然,老赵头身后的夹竹桃中传来“叭”的一声,好像一个人摔倒在地,老赵头、卢嘉杰几乎同时警觉地问:“谁?谁在这”。此时,阿贵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惊慌地答道:“是我,我……来……来叫你们吃……吃午饭的”。
   
十一、上栅前夜

   三十年代初,“富生”赌场,也称“三鑫公司俱乐部”是当时上海最大、最高档赌场。“三鑫公司”原是上海三大闻人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开的以贩卖烟土为主的贸易商行,而此俱乐部也仅是为“三鑫公司”的职员及家属设的内部赌场。后来,三大闻人见当时的上海赌场生意十分红火,日进斗金,如广东巨富在澳门以赌发家的赌场大亨梁陪和他的合伙人王宝善在法租界的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租借了大面积的房屋,开出了“利生”、“利源”两家大赌场,装潢考究,备有西式茶点,还专门雇佣了漂亮的陪赌女郎,在操作上也引进了澳门的赌具,有“轮盘赌”、“21点”等,一时间赌客盈门,夜夜点火通明,盈利千万。三大闻人见赌场是块大肥肉,岂容广帮来独占,于是动用自己在上海的各方势力,迫使租界当局将两家赌场关闭,而他们则在俱乐部的基础上,扩大面积,前门开在巨籁达路181号(今巨鹿路),后门设在福熙西路(今延安西路),面积远远超过“利生”、“利源”,一下子可容纳1300人开赌,而且装潢更加豪华,设备更加先进,服务更加周到。设有包厢、大堂,并备有中西菜馆,鸦片烟铺等。并和会乐里福祥里群玉坊等中高级妓院联手,一张局票过去,陪赌女郎马上应召而来。此赌场前为法租界,后为公共租界,处于临界处,便于进退,管理人员都是三大闻人手下的得力干将。赌具以36门轮盘为主,其他有“摇宝”、“21点”、“牌九”、“沙蟹”等,当时的一些军政要员、达官贵人、名绅巨贾、买办老板等,都时常出入于此,赌客都习惯称此处为“181号”。
    阿贵是这里的常客,他喜欢赌“21点”,这带有较大的智力较量的成分,而不像轮盘赌或摇宝,纯粹是凭运气。而“沙蟹”,则输赢得太快,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作为卢太太亲弟弟唯一的儿子,卢太太从他小时候起,就颇喜欢他。后来,他父亲在他十多岁时因外出做生意翻船而死,他妈妈一年后重新嫁人,继父是个酒鬼,时常打骂他。卢太太看不过去,为了保护他弟弟唯一的独苗,卢太太把他从苏州东山老家领进了上海卢府。长大后,卢汉兴看他手脚比较勤快,人也算聪明,加上卢太太的枕边风,就让他当上了卢家的管家。由于他的一个朋友喜欢上赌台,他有时也就跟着去赌场看热闹。看着看着就禁不住诱惑上去赌了几把,嗨,起初他手气特别好,一晚上赢了十多元大洋。这可是当时一个职员的月工资。从此,他就染上了赌瘾。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月规钱(月工资)也从原来的30多元大洋增加到了50元大洋还有逢年过节的红包、卢太太暗地塞给他的私房钱等,他在赌台上出手也开始大了。最近,他的手气一直不好,好像好牌老是躲着他,他不仅输光了自己的老本,还向赌场借了几百大洋。起先赌场还不肯借给他,幸亏有一次遇到金鹏坤,金向赌场老板江小宝说:“这位先生可是上海滩上米行大老板卢汉兴卢府的大管家,你只管放心借给他,我担保”。赌客的心理就是如此,越是输越想赌,希望时来运转,能翻本赢钱。而越是这样赌,由于心理上的障碍,就越是输。这不,今天下午,卢府的帐房刚发给他50大洋月规钱,他就晚上来到了这“181号”。赌了没几把,50大洋输得分文不剩,他似乎很不服气。一边的待应小姐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嗲声嗲气地说:“阿贵啊,还想来两把吗?钞票可以向帐台上借”。阿贵先是迟疑了一下,毕竟他已向赌场借了八百多元,但又一想也许有了这笔钱,就会出现转机。于是,就起身走向账台。此时,放在账台后的立地座钟“当、当……”地敲了11下。
    就在此时的卢府虫房内,老赵头约请卢汉兴、卢嘉杰来看虫,离秋分上栅还有几天,今晚看虫后就要选定上栅之虫,明天送东方饭店公养房。凡是看上栅的将军虫,都应是午夜时分。出时是天地之气转换之时,而真正的将军虫仅在此时出穴或觅食寻伴侣等。老赵头已将数只将军盆一字排开,每只盆上均有一方硬纸卡片,正面记载着虫名、产地、收养时间。反面记载着食谱、色变、习性、蛉子等情况,虫界称为“水牌”。卢汉兴边看着一张张水牌,边点头称道:“好!凡是要有规有距。小杰呵,这就叫道地、讲究”。“嗯”。卢嘉杰应声后,放下手中的一张“水牌”,说道:“嗳,老赵头,你的一笔小楷倒是很显功夫的,有唐‘灵飞经’的味道”。“功夫嘛谈不上,不过虫师要能动能静。为此,我那时在宫中没事就写写小字,练练静功”。老赵头解释着,边把几只盆移到卢家父子面前。“噢,都换上老盆了”。“是的。这些老盆我都清洗后用茶叶水煮,然后晾晒过”。卢汉兴听着,从随身带来的一个蓝布包中小心地取出那只宋“半闲堂”盆,“老虫师呀,这只盆多蒙你慧眼识宝,但还是放在你这里安放将军虫吧”。听了卢汉兴的话,老赵头却摆摆手:“这可是只宝盆,价值连城,如有闪失,我可担当不起”。“这样吧,老赵头这只盆你暂时收起来,待这次秋分上栅后,我们的虫如鸣金,就让虫儿入住‘半闲堂’如何”?卢汉兴征求着老赵头的意见。“好吧,卢老爷这样安排也不错”。老赵头点头道。
    见老赵头将“半闲堂”盆重新包好,放入他身后的橱内后,卢嘉杰模了模后脑,问:“老赵头,我想古虫谱上说观虫有‘八格’,这八格,就是指虫的八个部位,有头、牙、脸、腿,还有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哦,还有就是项、翅,腹、须”。老赵头答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八格’一般很难看得清、辩得明,主要是看形壮气酣、苍秀英武”。卢汉兴在一旁接口:“嗯,有道理,也就是通常所讲的上栅之虫要‘干、老、细、糯’”。接着,老赵头应卢嘉杰之请,进一步说明了干老,就是牙鉗板结坚劲、项胸厚实壮硕、虫色深浓纯正。细糯就是虫身柔韧光洁,腹表细润丰满,须尾修长劲挺。老赵头说罢,拿过装有“黄花头”的盆讲:“这只‘黄花头’,就符合这‘干、老、细、糯’的标准”。然后慢慢移开盆盖,只见“黄花头”霸气地伏在盆中央,见光并不显惊慌,只是用双须左右横扫,尔后踱虎步而行,大气凛然。再细看其头色,如金菊盛开,其中洒满金光亮麻点,斗线亦呈金色,凸浮形明。星门圆正。腿足赤黄中显有黑斑,翅色金黄而纹路明丽。特别是牙鉗深黄中带乌,溢出杀气。卢汉兴脱口而出:“此乃将军本相也”。“是呀,我记得古虫谱中有二句诗:‘黄花头’如戴金冠,上天又赐黄袍穿”。老赵头用山东话念诗,听来别有情趣,好像在说快板。
    接下来看“茄皮紫黄”,此虫经变色后,已黑紫中泛黄光。紫珀色深圆头,赤金斗丝隐沉,双须紫红粗长。翅纹中的红色斑已被一片浓紫所覆盖。胸项饱满发达,六足粗壮劲健,枣红牙中带紫黑纹络,牙根墨黑厚重。“这两只虫可上栅了吗”?卢嘉杰轻轻地问老赵头,“可以,不仅虫相上已斗性十足,你看盆底,虫拉的是干屎。古人云:变色完,屎已干,虫上栅,可鸣金”。老赵头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再看“墨牙黄”,大圆头呈黄珀色,黑顶门,暗紫项,黄金翅干焦,六足中两跳腿关节布紫血斑,一双特大牙鉗乌黑发焦,牙环纹线极紧密。蟹眼高凸,玉尾修长。“此虫可上栅了吗”?卢汉兴带着老花镜品虫,他拿下眼睛问道。老赵头仔细地看了一下“墨牙黄”的脸面,摇了摇头:“此虫的脸色虽然黑亮,但泛出微黄底色,况且粪中带水,说明此虫还未完全成熟干老,贴铃期未到,此虫不贴铃是不能上栅的,只有贴蛉欢畅后,才雄性勃发、斗劲勇猛。故而古虫谱中称此虫为:‘洞房花烛后,方可上栅斗’”。听罢此话,卢家父子都笑了起来,卢嘉杰打趣道:“怪不得‘墨牙黄’长得如此漂亮,看来是为了猎色”。老赵头则小声地感叹道:“是呀,虫界犹如人世,也是气象万千,充满了七情六欲”。
    看完虫,卢家父子与老赵头就上栅斗虫的各种技术问题,进行了商谈,不知不觉已是子夜时分。卢汉兴起身离开时,颇亲切地拍了拍老赵头的肩,“噢,老虫师小杰把你在北平与‘兴记糕团店’的事给我说了。那年头我有时也地北平去,听家父说过皇宫虫师的事,但与你失之交臂,没有碰过面。不过,我们今生有缘。在上海相聚了。我很看重这份情缘的”。老赵头有些动情了,“尽管这些事过去了很多年,但我一直记在心里。人生无常,情缘珍贵”。“有关雪琴母女的下落你后来打听过吗”?卢汉兴关切地问。“打听过,但一直没有消息”。老赵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卢嘉杰见老赵头一副难过的样子,安慰道:“老赵头别难过,等忙过这阵,我们一起帮你打听。哎,对了,到时请阿春帮忙,她是报社记者,有办法的”。
    斗虫上栅前夜,是虫家和那些养虫大户最忙碌,最紧张的时候,不仅选何将军虫至关重要,就斗口斗技、牙鉗与用夹、爆发力、持久力、绝命口乃至力量与能量、北虫与南虫、贴蛉与配雌都十分有讲究。金鹏坤是老玩家,午夜十时刚过就来到了自家虫房,见李虫师正在仔细观察盆中的将军虫,家鹏坤审视了一下虫房四周,没见到儿子金存之的身影,便问:“李虫师,阿存怎么没来”?李虫师刚才只顾着埋头看虫,金鹏坤进来没注意,听了他的问话,忙台起头来:“哦,金董来了,金少爷我到他楼上房间去找过,房中无人。可能有事走开了吧”。金鹏坤一听就明白了,火一下冒了出来,“哼,什么有事走开了。小赤老肯定又到会乐里去找那个上次陪我们吃花酒的春香姑娘去了。都什么时候了,明天虫要进栅房了,还在外面混”。“那……那……怎么办”?李虫师有些尴尬地问。“你去叫我车夫根生,把他从会乐里给我拉回来”!
    好在会乐里离金府不远,一会儿金存之来到了虫房,随身还带进来一股馥郁的女人脂肪香,他见他老父紧绷着脸,忙嬉皮笑脸地说:“嗳,阿爸,你不派根生来接,我也要回来了”。金鹏坤没好气地讲:“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心思放在斗虫上栅上。这次卢家不仅请了皇家虫师,还备了将军虫冲着我们来,你还无动于衷”。金存之想狡辩几句,见李虫师一个劲地向他使眼色,就笑着一个劲地头:“是、是、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于是金鹏坤问金存之及李虫师:“秋分斗局在即,你们对卢家要上栅的虫了解吗?古人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这……”金存之一边说着,一边眼朝上翻似乎努力在想。李虫师在一边却缓缓地讲:“据我估计,可能是‘黄花头’,或是‘茄皮紫黄’及‘墨牙黄’”。“哦,那你们准备了什么虫应斗上柵”?金鹏坤显然对李虫师的回答是满意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这几天,他正忙着金龙银行开张之事,和于是玉及几个大股东在筹划着银行选址、职员配置等具体事宜,直到斗虫上柵的前夜,才急匆匆地赶回家。前几场,尽管是金府场场鸣金,但秋分斗局才是真正的大局开始,他觉得不可掉以轻心。
    “上柵应斗之虫,我和李虫师早就选好了。有青虫、黄虫、紫虫,不过主要是青虫”。一说到自家的斗虫,金存之来了劲,他自小玩虫,对虫型、咬口、斗技还是颇熟悉的。“噢,那我们定下哪两只虫上柵”?听了金鹏坤的问话,金存之将两只精致的苏式老盆推到父亲面前:“一只是‘铁砂青’,一只是‘井泥青’”。金鹏坤不急着移开盆盖,而是用手指轻轻地敲敲盆壁,随即移盖观虫。只见“铁砂青”傲立盆中,并不惊慌,只是以触须左右轻扫。整色青项铺铁砂,头大而结实,有骨质感,斗丝直长透顶。黑青色脸,一付大白牙闪着银光,牙尖处泛出青黑色,呈老干之相,六足粗长而尾峰尖挺,青翅泛出蜡光,黑背白腹。从品相上讲此虫属上将级。“此虫试过口,性格沉稳,上口凶狠,比黄虫的爆发力有韧劲”。李虫师在旁边补充说。接着打开的是“井泥青”盆,此虫笼型较大,头型是蜻蜓式,头皮泛金,银丝清脱细长,此斗丝为凶悍虫型所特有。翅色如井泥,暗藏淡青色光,牙鉗为玫瑰红,齿口弯曲而尖长。腹背亦是纯青色,六足白净中见青斑。金存之在一旁见父亲憋着气看了半天不言语,有些试探地问:“阿爹,这两只青虫可以吗”?金鹏坤这才和上虫盆站起来,出了一口长气,点头道:“可以的,这两只虫是干老细糯到上柵的时候了”。金存之问父亲:“明天送栅房,是不是要送几个红包给东方饭店公养房的伙计”?金鹏坤考虑了一下,断然地说道:“不必。像我们金家这种身份,在这种时候不能搞旁门左道的事。像东方饭店这样的大栅房你送几个红包未必有用”。离开虫房时,金鹏坤以命令的口气对自己儿子说:“阿存,我关照你,按斗虫的规矩,秋分是大斗局,虫从进公养房到上柵,你必须每晚吃睡在家中,知道吗”?尽管金存之有些不情愿,这几天他正与春香姑娘打的火热。但父命难违。“噢,晓得了”。他拖长声调不情愿地回答。李虫师则在一边有些怪样地发笑。
    待金鹏坤一离开虫房,金存之就问李虫师:“你刚才不怀好意地笑什么”?李虫师看了一眼金存之,有些顾虑地说:“金少爷,你真的想听”?“啊呀,李叔,你卖什么关子,说嘛”!金存之口气中显得颇不耐烦。李虫师这才说道:“按照旧时代虫局规矩,大斗前夕,作为东家是不得行男女之事的”。“真的吗?还有这等讲究?我怎么不知道”。金存之瞪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问。李虫师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这就是虫谱中所讲的,虫开斗,禁房事。你看你阿爹,他不是今晚也住回来了吗”。

    十二、秋分斗局

   每年秋季一到秋分这一节气,就进入了真正的金秋大斗局,也是冷虫争斗的三季开始了,秋分是第一季,寒露是第二季,最后压轴之战是第三季的霜降。因此,秋分一到,上海的大栅房、大堂口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上海蟋蟀研究会作为成立于二十年代初的民间虫文化组织,也会定期在上海大小报刊上发布大栅斗局的信息。而此时专门跑娱乐圈的记者大显身手,及时报道各种栅房的斗虫信息及幕后新闻,成了大小报纸的热点。阿春在《申报》的专题报道《上海斗虫风云记》中写道:“每年一到秋分,上海虫事如火如荼,可称是东方大都会的一大景观。中华斗虫堪称国粹,亦可称为世界一绝,其惊险、精彩可与西班牙斗牛、日本相扑媲美,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浓郁的民俗魅力,从而演变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和人文现象”。
    此时的东方饭店,是上海乃至全国最大的斗虫堂口,已在秋分前一个星期就停掉了酒水生意。一楼、二楼是上柵斗局场,三楼是公养房,还专门聘请了人高马大的印度人做公养房的保安。这些穿着铜扣咖啡色号衣的“红头阿三”双手交叉放在背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像座黑铁塔。东方饭店朝着西藏路跑马厅一面的楼顶,做着一块巨大的横幅广告:“上海秋兴斗虫雅集”。下面还专门配了两只霓虹灯箱,左边是“以虫为博”,右边是“取斗为乐”,还分别点缀着数只栩栩如生的蟋蟀。店堂正面口的左边,挂着近期上柵斗局的排片表。步入一楼大厅,迎面是两根两人合抱粗的雕龙圆柱,显得豪华而气派。柱上悬挂着上海著名书画家白龙山人王一亭手书的行草对联:“将军本色,一副牙钳打天下;王帅之气,三秋争霸称英雄”。王一亭师承海派金石书画领袖吴昌硕,因而其书法气势酣畅,笔力雄健,颇有强悍的金石气,为此营造了良好的竟斗氛围。大厅中原用于进餐的数十张红木八仙桌,已并成两行排开,上面铺着黑丝绒,专用的射灯也已装好,可跟据需要调节光源。下面的墙上贴着一个圆形的木牌,上面用隶书写着“静”字,两边的木牌上写着上柵斗虫规则及须知。这一切都显示了东方饭店为上柵斗虫大堂口的专业化水准和规范化操作。
    上海各个养虫大户已在秋分前的三天将上栅之虫送入了公养房统一封盆。在封盆公养期间,每晚七时由公养房统一供水喂食,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一旦发现,公养则宣告无效,一切损失均有闯入者负责赔偿。同时,公养房的虫师在虫公养期间,不准回家,也不准与任何人接触。同时不准抽烟喝酒,因烟酒气味对虫有刺激,进公养房必须换上蓝布工作服,以保证房内无污染、无病菌传播。正式上柵前,虫师会将所斗之虫钻进象牙小园筒的戥子秤秤出份量,写上厘码贴于盆盖上,按不同重量分级开斗。因此具有很强的博彩性和观赏性。有些大官吏、大老板等专门坐飞机从北平、天津、武汉、重庆、广州、西安等地到上海来观斗。
    卢嘉杰、金存之又相遇在栅房,从他们各自的打扮上,可以看出他们对今天上柵斗局的重视。尽管立秋时节他们曾上柵开斗,此后上海各堂口的上柵才真正标志着冷虫季的开始大栅局之战的打响,接下来寒露、霜降之战的规格就以此为标准。因此,卢嘉杰、金存之今天都早早地来到了栅房。卢嘉杰穿着一套意大利进口的淡灰花呢印格西服,里面是洗得笔挺白衬衫,打着一条紫红的丝绸领带,将人映衬得十分精神。而金存之依然是中式打扮上身穿一件做工考究的深蓝对襟中装,下面是宽松式的黑纺绸裤,使其过早发福的身体不显得很臃肿,唇上留着一撮修剪得十分整齐的一字胡,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
    在东方饭店铺着波斯地毯的包房内,他们带着各自的家庭虫师坐在法式宫廷沙发上。东方饭店的总经理张宝发和他们寒暄着,并吩咐茶房送上碧螺春茶。他看了一下手表,已是下午3点半,离上柵开斗还有半个小时,叫过茶房将两份纸笔放在托盘内,送到两位上柵斗家面前,“两位少东家请押花吧”。张总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卢嘉杰与金存之相互谦让着,以往在这样的时候,都是金存之颇自负而豪爽地提笔在纸上写上押花数目。而今天,他知道卢家不仅请了专职皇家虫师,而且觅到了将军虫,他不敢贸然落笔。富有栅房经验的张总见势,顺水推舟地说:“嗨,两位少东家真有风度,这样吧,这个老娘舅我来做,我来为双方押花吧”。说吧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上“十五根家条”。两位少东家看后,点头表示同意,并在押花单上签了名。说实话,今天的押花比往年要高了些,一则今年是虫事大年,二则双方都配有专职虫师,三是上柵双方都有大将军虫,作为上柵堂口也总希望押花越高越好。这不仅可以增加提成而且奠定了后两场押花基数。
    押花下注仪式结束后。两位少东家跟着张总走出包房来到灯火通明、布置一新的大厅斗场。近百位看客已坐在两边的座位上,但第一排位子都空着。张总安排两位少东家入座上柵斗家的专位后,忙到后边的另一豪华包房内,请出了严督办、黄显老、石董事长、欧阳老、周买办、李老板、丁大虎等人,卢嘉杰、金存之见他们出场,马上尊敬地起身和这些大看客打招呼,阿春则忙着举起相机拍照,正式开斗后是严禁拍照的。几位茶房迅速地在每位大看客面前放上纸笔,让他们填写“跟花”数目。而后面的二三排看客,有一位茶房手拿纸笔在每位面前登记跟“花”下注。从今天的情形来看,跟“花”者似乎势均力敌,不像以往跟金存之是绝大多数,因为家家是栅场的常胜将军,而今卢家今非昔比,不仅有皇家虫师,而且有名虫。所以,卢家的人气也看涨。像今天这样规格的上柵斗局,跟花者都以100大洋为底数。当时一个银行的职员月薪仅为30至50元大洋,一个报刊的编辑月薪仅为40至60元大洋,而一个亭子间作家的稿酬也仅是每月30元大洋即可维持生活。因此,这些跟“花”者大都是中、小老板或白领阶层。而像严督办、黄显老、石董事长、欧阳老、周买办等人作为大看客,跟“花”是以大黄鱼(金条)论数的。少则一根,多则二至三根。
    不一会儿,负责上柵监斗的监板上场,还是那个干瘪瘦小的老宁波,他上场表示斗虫即将开始。东方饭店的张总经理请严督办主持开栅仪式。严督办站起身,随后大家一起站了起来,严督办清了清嗓子,拖长音调地宣布:“秋分栅局开始”。此时四只八仙桌拼成的斗台上,两只虫盆已放好,上面有一个小红木架,两头系着一条红绸带,张总经理用红漆托盘送上两把剪刀,由严督办和黄显老共同剪彩。简短的开栅仪式结束后,老宁波用沙哑的嗓音唱道:“上柵开始,请双方虫家开盆验虫”。卢嘉杰和金存之带着虫师,各自轻轻移开虫盆。卢家送的“黄花头”傲立盆中央,打出朝天须,似与小别数天的东家打招呼。金家送的“铁砂青”在盆中虎步而行,一副临战的神态。于是,双方在公养牌上签名认可。
    监板老宁波将东方饭店定制的紫檀木笼栅放在两盆的中央,随后用十分专业的手势将两只斗虫用高笼罩移到笼栅内,再用红丝绒布盖上,用眼神征求双方斗家是否可以开斗,卢嘉杰、金存之分别点头同意。此时场上十分安静,给人一种庄重肃穆感。
    “开栅”!随着老宁波一声令下,他身边的伙计随即轻轻地揭去红丝绒,整个上柵现场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地一下聚焦于笼栅,卢嘉杰的“黄花头”精神抖擞,全身泛出华贵光泽,前额阔方饱满,牙鉗宽厚。特别是一对枪须朝前挺直,上下左右缓缓挥扫,此乃是古虫谱上所说的“扫堂须”,只有威猛大将军虫才能使用此须。金存之“铁砂青”则昂首站立,面颊雄健外凸,长翅暗隐青光,六足高耸,头上的长斗线显出金光。一对粗长的触须呈剪刀形左右平行交叉横扫,此乃是古虫谱上所说的“霸王须”,敢用此须者乃有王者之气。
    此时,监板老宁波唱板:“上柵双方是否要打引草,”?卢嘉杰、金存之均点头。按斗局上柵的规则,开斗前要不要打引草,须征求上柵双方的意见。而在一般情况下,冷虫季的第一季秋分大都是打草的。而到第二季寒露则视情况而定。最后到第三季霜降则基本不打引草了,因上柵的都是帅级虫。此时,老宁波又恭敬地叫道:“请本场引草师欧阳老运草”。欧阳老从座位上站起,来到笼栅前,从长条形的公草盒中取出一根鼠须草,颇有风度地朝空中弹三下,以示公正运草,然后用准备好的细卫生纸轻轻擦拭,以示清洁。作为高档的引草,鼠须直接取自刚成年老鼠的胡须,其须直而长,须锋弹性好,而且无味。上次神草张用黄狼草引“粉青玉牙虫”,因草的独特气味而使“粉青玉牙虫”兴奋异常,终于打败敌虫,此事虫界传开后,尽管神草张再三声明自己并不知晓,但毕竟坏了江湖规矩,使他只得回七宝。上海虫局从此规定引草一律用鼠须草。欧阳老的运草开称虫界一绝,不仅点、拨、佛、挑、捋、抖等技艺炉火纯青,而且在运气运力时的轻、重、缓、急,得心应手,而且最神奇的是他运草时点位准、收草快、感应强。只见欧阳老先是打的交须草,用草在双方虫的牙鉗下轻轻来回一扫,告知已有对手相待,咬牙马上开始。随后用极快的速度让草锋尖点佛一下虫的门面,使其发性张牙而摆好架势。
    随后,欧阳老马上将公草放入盒中,双手合十,向全场示谢。老宁波立即以低哑而短促的语调唱道:“起闸”。笼栅中的闸门刚一抽掉,“铁砂青”立马发威,举起刀斧牙便向“黄花头”猛冲过去,其势如饿虎扑食。面对性急的“铁砂青”,“黄花头”却显得十分稳健沉着,它仅是略变动了一下身姿,把面颊微微抬高,本来弓起的六足放低了些,以匍匐姿势稳定重心,以抵抗“铁砂青”的冲击。果然,当“铁砂青”急速扑向“黄花头”时,自信地以为一定会把对手冲得人仰马翻或乱了阵脚,而“黄花头”则纹丝不动。“铁砂青”见冲击战术不起作用,瞬间改为重口鉗,张开带钩的厚牙撕咬,充分施展了武口的的招式。而“黄花头”则抬头举牙迎战,使用了狠口鉗。四牙紧咬,口里套口,“铁砂青”仗着体壮项宽,奋力将“黄花头”顶向栅边,“黄花头”有些抵挡不住,身体开始后移。此时,观者中有些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之声,严督办也对“铁砂青”的斗力点头称赞,卢嘉杰攥紧了手心,金存之则有些得意地轻轻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嵌宝翡翠戒。眼看“黄花头”抵挡困难时,只见此虫突然用力收夹,猛地抬头向上提拎,利用项肌力量要摔“铁砂青”。“铁砂青”也使力收鉗,用侧劲扭动,从而两虫形成一字形翻滚。只见一青一黄两虫绞在一起,如一根链条,此种链条夹充分比拼了斗虫的牙力、斗力与体力。当两虫滚到栅边时,机敏的“黄花头”突然松口弹开“铁砂青”,一下子创造了有利的战机。当“铁砂青”有些惊魂未定时,“黄花头”又来了一个重口夹,“铁砂青”仓促应战,因站位未来得及调整,被“黄花头”咬得无法招架,“黄花头”顺势发了一个背包夹把“铁砂青”摔到了栅边。“黄花头”马上又是一个急速转身,举牙再咬,“铁砂青”鉗还未合闭,此时根本无法应战,只得转头避开,“瞿、瞿、瞿”“黄花头”振翅鸣叫。
    按斗局惯例,此时需打引草,为下一局过渡。欧阳老再次上场,“黄花头”因胜了一局而鸣叫后,正收翅转向,对着闸门观望,两根触须轻扫栅底,似在寻找敌虫。欧阳老用长长的鼠须草平缓地点拨了几下“黄花头”的面颊,然后轻点左右抱足,并在牙鉗间上下拖扫了两下,使“黄花头”很舒坦地高昂阔方帅气的雄狮脸,斗性更加高涨,准备复局后殊死之博。老赵头在一边仔细看着,这是私家虫师的职责。他低声地对卢嘉杰讲:“好!这样的上风草,又称冲锋草真是打得到家了”。接着,欧阳老又把鼠须草伸向“铁砂青”,凡是虫家都知道打下风草,又称旺性草,要比上风草难打的多。因此斗局中暂处下风的虫,或是被对方咬伤咬痛,或是体力不支,或是斗法失误,这要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如已受重创、个性懦弱或体力匮乏之虫就是下风草打得再到位,作用也不大,斗不了几口就会败下。而对于那些因斗法失误或经验不足的斗虫,如下风草打得得法,斗虫得到抚慰,斗性就会马上恢复,复局后也能反败为胜。欧阳老见“铁砂青”此时虫身平稳伏于栅中央,面颊微抬,一副宽厚牙鉗闭合良好,并没有出现受伤痕迹,特别是一对枪须打出一上一下的天地须,一副不服输的样子。欧阳老在心中说了一句:“好!此乃嘉杰虫本色”。随即轻柔缓慢地用草从头到尾扫了两下虫身,此是周身草,让其感觉主人依然相信它是一条好虫。后则用草锋轻如柳佛水面似的先轻点后轻扫牙鉗中的牙帘,“铁砂青”立即张开牙鉗,欧阳老运草如风似地加快了引扫,使“铁砂青”迅速起性,并“瞿、瞿”鸣叫了两声。全场顿时被欧阳老出神入化的打草法所吸引,发出了轻轻的“好、好”称赞之声。的确,切莫小看了这两声“瞿、瞿”的叫声,这对下风虫来讲,是重新搏斗的自信宣言,对敌虫来讲是具有威胁性的攻击信号。最后,欧阳老作快速抖动之法点腹侧草、前后草、头尾草,将“铁砂青”的斗性完全吊起而受草。老赵头为皇家虫师,在北平也相识一二位运草的高手,但在欧阳老面前的确是小巫见大巫了。金存之原本紧张的神态,随着“铁砂青”的雄起而松弛了些,他对身边的李虫师说:“这样的下风草真是绝了”。而李虫师此时更是对欧阳老的人品极为佩服,作为金家虫师,知道欧阳家与金家在生意上曾有过节。上柵前选打草师时,金存之曾有顾虑,原想请七宝的神草张来,但东方饭店为上海最高规格的虫局堂口,是不会同意他来的。如今看来,欧阳老的确是上品之人。于是由衷地讲了一句:“上品之人打上品之草”。
    复局起闸,以文武结合型的“黄花头”一改开局稳重的姿态,采用了先发制人战法,急冲猛打,张牙迎敌,落夹快捷,而且使得是爆发力。“铁砂青”此时变得十分注重站位,偏侧身子,以减少“黄花头”的正面冲击力,它原地站稳脚步,举鉗迎敌,由于其牙根坚厚,“黄花头”的重口鉗仅咬在其下部,因此,构不成伤害。“黄花头”即刻松牙想换咬口,“铁砂青”却极快地捕捉到这一间隙,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咬住“黄花头”的牙鉗向外翻拨,此类拨夹,又称拨河口,往往使敌虫无法使力。只见“黄花头”被前后推了一下,被“铁砂青”拖着滑了两步,“黄花头”处于失控之势。眼睛一眨都不眨的阿春看到此时,不禁小声叫道:“不好”!她身边的欧阳老忙用手臂碰了她一下,制止其出声。但这轻微的叫声还是被卢嘉杰听到了,他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眼看“铁砂青”正收缩頬肌要使绝命口时,“黄花头”却因势利导,就势前迎,形成了双抬头,“黄花头”马上用身体扑压,并用后大腿着地支撑,前四抓抱住“铁砂青”,形成了势均力敌的抱合鉗,“铁砂青”也不示弱,干脆以六足抓抱“黄花头”撕咬。抱合鉗是牙肌、项肌、腿肌、腹肌的比拼,大约僵持了半分钟,“黄花头”毕竟是文武型将军,它乘“铁砂青”在调整抱姿、腿爪有所松动时,利用大腿支撑之力,四足齐发力,将“铁砂青”蹬到了栅角,跌了个大跟头,栅场内的看客都禁不住齐声叫道:“好”!“黄花头”的特长就是极会利用有利战机,当“铁砂青”还未站稳之时,即抬头张牙冲向栅角,想一口毙敌。“铁砂青”此时马上爆发出了武虫型的犟劲,干脆低头猛顶“黄花头”。这一招不仅逃过了狠口鉗一劫,而且把“黄花头”一下弹开,连连后退了数步,牙鉗也有些微微地颤动,似被撞得有些发麻。“铁砂青”见状,马上有些得意地亮翅鸣叫,而“黄花头”也毫不示弱,马上振翅高鸣。双将同唱,亦算平局。
    此时,场上一片寂静,也许是斗局太精彩,大家都屏着气观看,双方停战,所有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严督办此时也许犯了雪茄瘾,但上柵是严禁吸烟的,于是他只得把左手食指放在鼻下嗅嗅,“黄显老呀,如此精彩的斗局,真是看得过瘾”。黄显之的目光还未离开笼栅,他也被刚才激烈的咬斗所吸引,见严督办发话,便笑着回应:“今天是大饱眼福了,难怪报纸上讲今年是将军虫年”。石董事长见状,也插话道:“是呀,今年的虫局开场就如此好看,日后寒露、霜降之战想必会更加出彩”。严督办把头转向阿春,“欧阳大记者,今天这样惊险的栅局,你又可以妙笔生花了”。阿春莞尔一笑,点头应道:“有严老督战,怎会不精彩。拙文出来后,一定请严老赐教”。此时,卢嘉杰的心情还沉浸在刚才两虫生死相搏的一惊一乍之中,他有些担心地问老赵头:“老虫师,看来‘黄花头’今天斗得很苦,我感到心里有些虚”。老赵头神色平静,坦然地回答:“是呀,‘铁砂青’也非等闲之辈”。他边说着边伸出自己的右手安抚着卢嘉杰左手的手背,压低声说:“少东家,你必须处惊不变,安然处之,虫儿是有感应的。心安则定,定则虫胜”。从老赵头的话中,卢嘉杰体会到了什么叫职业素质。而金存之的心情显然比第一局要好得多,看上去似乎颇为松弛。他凭经验认为像“铁砂青”这样的武口虫,会越战越勇。而像“黄花头”这样的文武虫如不能在前两局胜出,越往后,体力越不支。他问李虫师:“李叔,看来‘铁砂青’今天的斗口位置不太好,接下来会调整好吗”?李虫师想了想说:“这、这要看‘铁砂青’的造化了”。
    约五分钟的中场休息已到,监板老宁波站在笼栅前,由于是平局而无须再打草,他礼节性地向双方斗家点头致礼,然后唱板起闸。两虫经过前两局的较量,斗得你死我活,通过这短暂休息后,各自恢复了体力。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开闸就是急风暴雨式的进攻,两虫相迎交口,两副大牙拧咬在一起,奋力向前推顶。由于实力不相上下,双方都没有后退。随着各自的不断发力,双方大腿撑地,头面翅身及四个小爪都隆起悬空,形成中间高两头低的桥形。此种造桥夹,是将军虫斗口的常见形状,是对斗虫综合斗力的考验。正当双方难分高低时,“黄花头”利用厚实的项胸及腹肌猛地下压,随后一个快速的拖夹,“铁砂青”措手不及,被拉得失去了重心,侧翻在栅边。用拖夹得势的“黄花头”见“铁砂青”已跌倒在地,纵身一扑想压在“铁砂青”身上撕咬。想不到“铁砂青”还有武将虫的功夫,马上一个小翻滚,躲开“黄花头”的扑杀,立马就是一个鸽子翻身,向“黄花头”冲了过去。“黄花头”因扑空失去了良好的站位,只得低头仓促应战,四牙相交,胸部与腹部都紧贴栅底,两虫的大腿都高高翘起,从刚才的铁桥夹演变成了推土夹。此招是典型的将军虫专夹,一般的斗虫根本无力招架,是难得的高品位斗法,看客们又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惊叹之声。
    此时,“黄花头”充分发挥了文武虫的睿智,它用了一个做口,将牙鉗略一下滑至敌虫牙的下端,然后猛地发力绞可,这一招使“铁砂青”的牙根受到了摇动而发痛,随即一个哆嗦被“黄花头”弹开。“黄花头”见此就势一个俯冲,“铁砂青”这回却使力一个武口虫几乎不用的恶招,而是扫转屁股,双腿猛地弹踢“黄花头”的面颊,“黄花头”躲闪不及,被踢了个六脚朝天,形势急转直下,原本处于劣势的“铁砂青”见状马上一个饿虎扑食,用整个身体压在“黄花头”的腹上,看客中有人不禁叫了一声:“不好”!此时仰面朝天的“黄花头”背靠地,用六爪奋力将张牙舞爪的“铁砂青”托举起来,使其斧刀牙无从下口。凡来观斗者均是行家,大家知道最后了断的时刻到了,只要“铁砂青”用力下压,那么“黄花头”就会被破腹切杀。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些,大家的身子都不知不觉地向前倾。然而此时奇迹却在“黄花头”身上出现了,它用六爪拼死托举着“铁砂青”,“铁砂青”为了下口咬杀,头拼命往下压。当“铁砂青”颈与身相连的软组织完全暴露在“黄花头”的牙下时,“黄花头”猛一张牙,一口咬断了“铁砂青”的脖颈。这一斩首之夹使“铁砂青”的头几乎脱落下来,白色浆水瞬间喷射出来,一命呜呼。这一惨状使全场看客看得目瞪口呆,“黄花头”则一跃而起,亮翅奏凯。
    监板老宁波高声唱叫:“卢家的‘黄花头’升帐得胜”!众人起立,严督办将红绒花戴在得胜将军“黄花头”虫盆上,卢嘉杰在众人的鼓掌声中,高举虫盆,向大家三鞠躬致谢,然后和斗家金存之致握手礼。尽管金存之内心很恼火,觉得“铁砂青”输得太惨,但场面上还是装模作样地向卢嘉杰祝贺道:“恭喜!恭喜卢兄得胜”!卢嘉杰也谦虚地还礼:“幸运而已,改日我请金兄杏花楼喝茶”。严督办、黄显老、欧阳老、石董事长等大看客纷纷走上前来向卢嘉杰道贺,“多谢各位老前辈关照”!卢嘉杰连连拱手向他们致谢。丁大虎拉着老赵头的手,以佩服的语气讲:“老虫师的养虫之功,我丁某今天算是领教了”。老赵头忙摇摇头:“嗳,丁老板过奖了,雕虫小技而已”。丁大虎似十分内行地说:“老虫师太谦虚了,从‘黄花头’的斗口上就可见是驯养有方”。
    为了写好现场报道,阿春又和几位跟花者及老宁波聊了一会,随后和卢嘉杰及老赵头一起离开东方饭店。卢嘉杰要老赵头先回家,而他要送阿春回报社。此刻已是华灯初上时分,不远处的南京路已是霓虹闪烁,充分展示了夜上海的热闹。阿春温柔地挽着卢嘉杰的手臂,“你今天总算扬眉吐气了,打了一个大胜仗”。卢嘉杰此刻的心情也格外舒畅,他乘势握紧了阿春的手说:“托你的福,我今天晚上请你到德大吃西餐如何”?“今天你倒大方,可我今天要赶着出稿,改天吧”。卢嘉杰应声道:“好吧。你的这篇报道可写着精彩一些呀,我的女秀才”。阿春调皮地一笑,“怎么,要让你卢大小开出出风头呀,臭美”!卢嘉杰也直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嗳,关于我们到美国留学的事,你和你爹爹说过吗”?阿春亲昵地摇着卢嘉杰的手臂问。卢嘉杰则嬉皮笑脸地回答:“没讲过,到时候我们私奔不就得了”。“不睬你了,你整天就关心斗虫,对其他的事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阿春白了卢嘉杰一眼,真的有些生气了。卢嘉杰这才收起不真不假的样子,一脸认真地讲:“讲过了,爹爹说过了这个秋季再考虑,不仅是为了上柵,爹爹还有些新的投资项目要上”。

       十三、杏花楼会

    卢嘉杰斗虫鸣金归府后,卢家上下全都喜气洋洋,卢太太还特地给阿贵、阿翠等人准备了红包。第二天一早,当阿贵拿到红包后,掂了掂,估计有50元。他向卢太太弯腰作揖:“多谢姑妈”。平时在公共场合,阿贵还是喊姑妈为“卢太太”,只有在两个人时,为了显示亲热,他才喊“姑妈”。卢太太望着阿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怎么,你觉得少呀?一般人只有五六块大洋,我看你是我的亲侄子,才给了你50块”。阿贵忙上前扶着卢太太在客厅红木椅上坐下,“不是的,我知道姑妈对我是最好了。只是最近我乡下老婆阿妹老是来信要钱,讲儿子阿牛身体不好”。卢太太鼻子里“哼”了一下,气呼呼地讲:“啥阿牛身体不好,你不要骗我。你的钱我还不知道,恐怕都流到‘181’号去了”。阿贵见卢太太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只得直言相告:“姑妈呀,我原来是想去碰碰运气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一直手气不好,因此想跟姑妈借些翻本的钱”。卢太太望着侄子那种恳求的样子,心也就软了:“都是自己人,还讲什么借不借的,我从自己的私房钱中拿些给你,翻得转就翻,翻不转输掉也就算了。我劝你以后不要踏进‘181号’了”!
    这时,卢嘉杰拿着当天早上刚出的《申报》兴冲冲地来到了二楼卢汉兴的书房,“阿爹,你看这大标题:‘黄花头’一口毙命‘铁砂青’,上海虫事高潮迭起”。面对还飘着油墨香的报纸,卢汉兴带上老花镜从头认真看了起来,边看边不时点头。“阿春的这篇报道写的很深动而精彩,而且很有现场感”。看完后,卢汉兴称赞道。“本来嘛,阿春就是我们大学中的女秀才,况且她父亲也是虫界高手,写这样的文章自然是得心应手。这下杀了金家的威风了”。卢嘉杰兴奋地说。卢汉兴摘下老花镜,望着窗外明媚的秋阳,心情格外的明朗。他站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对儿子说:“小杰呀,此次上柵的胜利,是个好兆头,不仅仅是杀杀金家的威风,而且对于我们即将要投资兴办的面粉厂来说,也是很聚人气的事”。卢嘉杰自然了解自己父亲的性格,凡是要作出重大决策之事,他常会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是呀,这次‘黄花头’可为我们卢家争了光。虫事兴必然会促进商业兴。阿爹,看来你是决定要投资办面粉厂了”?卢汉兴面对儿子的提问,很干脆地“嗯”了一声以示回答。原来卢汉兴是想办轧米厂,后来面粉交易所的一位朋友告诉他面粉业发展前景大,比单纯轧米更能盈利,他又作了一个阶段的市场考察,感到这的确是一个很有前景的投资项目。卢汉兴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小杰,今晚在杏花楼办栅局宴的事你去办了吗”?卢嘉杰立即起身说:“我想这就去办,同时把菜单定一下”。卢汉兴觉得自己儿子自从跟了老赵头一起养虫、训虫后,过去身上的那种懒慵之气、拖沓之风改了不少,身上焕发出一种振奋之气。因为老赵头一直有句口头禅,即“三口气”。小小虫儿尚有如此“志气、骨气、硬气”,我们人怎可缺少此三口气。想到此,他对即将下楼的儿子叮嘱道:“噢,小杰,你别忘了去买一份烫金的聘书,这个虫师正式聘任仪式,我们在栅局宴上一起办了”。
    入夜,在福州路山东路口杏花楼菜馆二楼豪华典雅的包房内,卢家摆了一桌栅局宴。杏花楼是上海著名的广帮菜馆,创办于清代咸丰初年,原是一家一开间门面的夜宵店,经营广东甜食和粥,因价廉物美,很受民众欢迎。后来另易其主,扩展为杏花楼菜馆,同时在相近处开了杏花楼西菜馆。因经营得法,菜肴精致而又有特色,迅速在上海做出了牌子,在光绪年间就成一家名餐馆,不少达官贵人及士大夫时常到这里聚餐。民国初期,经集资的方式成立了股份有限公司,并造起了一幢七开间门面的气派楼房。其招牌菜肴有干烧翅、蛤海鲜、耗油牛肉、烤乳猪、八珍蛇羹、葱油鸡、咕咾肉等。名点心有水晶包、叉烧包、猪油豆沙包等。1928年中秋,该店经理李景海还根据上海人的口味喜好,推出了皮薄糯而馅可口的杏花楼广式月饼,不久就风靡海内外。另外还在每年的端午前后,供应自制的鲜肉蛋黄粽、豆沙粽等,十分畅销。
    今天的栅局宴摆在大名鼎鼎的杏花楼,可见卢家对其的重视。被邀请的自然是上海各界的名流。卢汉兴、卢嘉杰和老赵头作为东道主较早地来到了包厢,卢嘉杰将一张考究的红底金边的菜单递给父亲:“阿爹,这是今天的菜单请你过目”。菜单以一笔娟秀的小楷写着:
    杏花楼叁拾元菜
    凤吞翅  干烧翅  烤乳猪  蛤海鲜  挂炉鸭  官燕  九大菜   八小碟
    四冷荤  四热菜  四糖果  杏仁茶  四京果  四生果  酒水另算
   
    卢汉兴边看边点头:“这些菜可以了,噢,你和这里的李经理打过招呼吗”?卢汉兴问卢嘉杰,“打过招呼了,我说今天来的都是上海名流,李经理专门请了大厨掌勺”。说话间严督办、黄显老、石董事长、欧阳老、阿春、周买办、李老板、丁大虎等人已到,茶房马上为各位面前的八宝茶杯内斟上了水。严督办喝了一口茶水,兴致浓郁地讲:“卢兄呀,昨天的那场栅局真是精彩,特别是‘黄花头’那最后的绝命口,真叫人惊心动魄”。黄显老接过话头说“‘黄花头’和‘铁砂青’的咬口是天煞星对地煞星,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好看的很”。“有各位高人捧场,‘黄花头’和‘铁砂青’才斗的如此起劲”。卢汉兴应声回道。“恭喜呀,卢老板,秋分栅局旗开得胜,这可是兴旺之象呀”。周买办特意站起,热情地躬身向卢家父子道贺。这位三江株式会社在上海的买办,涉足船运、房产、纺织、机械、面粉等,而且又有日本驻上海领事的背景,可谓是财大气粗。但他似乎并不张扬,除了玩虫斗虫之外,别无什么嗜好。平时在公众场合,话语不多,保持相当低调。今天他难得如此主动道贺,因此卢汉兴马上站起,拱手还礼说:“托周‘斜桥’(日语:老板)的福,多谢你今天赏光,到时候喝酒,你一定要尽兴啊”。
    “啊呀,鄙人杂事缠身,有劳各位久候,抱歉!抱歉”!此时,金鹏坤、金存之快步走进了包厢。一进门,惯于应酬的金鹏坤抱拳向大家赔罪。本来卢嘉杰就不想邀请金家父子,但卢汉兴对儿子说:“尽管金家与我们在栅场上是对手,但在商场上,还是要以朋友对待,为人处世,襟怀要开阔”。想不到他们父子不仅姗姗来迟,还带了一个花瓶。卢嘉杰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其父立即用手臂碰了他一下,马上迎上去笑着说:“嗬,金大老板和公子、还有于小姐光临,不胜荣幸,快请入座吧”。卢汉兴说罢,便吩咐身边的茶房可以上冷菜和酒水了。
    酒席正式开始,卢汉兴起身高举酒杯:“今天的栅局宴,各位能够赏光,本人深感荣幸!我借此小聚之际,正式宣布聘请老赵头为卢府的养虫师,来,让我们共襄盛举”!在碰杯声祝贺恭喜声中,卢汉兴取出烫金的聘书,双手交到老赵头的手上,在座的人都纷纷鼓掌。尽管当时上海的养虫之风甚为流行,但这样高规格的聘请虫师却是屈指可数的。这一纸聘书,对于老赵头来讲,是非同小可的。如不正式聘任,那么他仅是临时的家庭虫师,一过虫季就得走人,而且月规钱仅比佣人高些,上柵斗局如获胜,也不能分红。而今正式聘请了,就属于家人,常住东家,不能随便辞退。月规钱与待遇和大管家相同,上柵斗局如获胜,亦可按九一分成。卢府上的都是大栅局,因此提成颇为可观。卢汉兴在正式作出聘请决定前,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这毕竟涉及诸多利益关系。他通过一段时间观察,觉得老赵头身上有一种皇家虫师的风范和不同凡响的人品,再加上在北京“兴记糕团店”的那段父辈交谊,最后才拍板定下。
    作为上海资格最老的虫界前辈,欧阳老深知卢汉兴能正式聘请老赵头,的确是有魄力和眼光的。因此,他专门向卢汉兴敬酒道:“汉兴兄能正式聘请老虫师,可谓是虫界伯乐,不仅为卢府,也为上海留下了一位正宗的皇家虫师”。“对,对。我们也请皇家虫师说两句”。黄显老插话道。由于喝了半杯酒,老赵头原本清癯的脸上有了些红光,他由于激动,沙哑的声音有些颤抖:“鄙人飘零了多年,而今承蒙卢府信任,聘为虫师,日后定效犬马之劳。同时,也请在座的各位多多关照”。然后他举起酒杯向桌面转了一圈,“来,我先干为敬”!
    “嗨,老虫师太过谦了,怎么谈得上让我们关照你,而是我们要请您多多关照。你驯养的斗虫所向无敌,日后我们也许会输得家都不认识了”。金鹏坤喝了一口酒后,插诨打科道。老赵头本是耿直之人,被金鹏坤这一说,显得有些尴尬。一边的阿春有些看不下去,伶牙俐齿的她马上还敬金鹏坤:“哟,金大老板过谦了吧,你的金龙银行马上就要开张了,这下你可成了上海的财神,上柵斗虫的这点小钱对你来讲是水牛身上拔根毛而已”。正翘着兰花指喝凤吞翅的于是玉,见他们正在抬杠,忙用餐巾掖了一下血红的嘴唇,打圆场道:“嗳,大家别光顾着说话,这刚上的凤吞翅又糯又香,趁热吃吧”。原先老赵头见于是玉进来时,就觉得有些面熟,而今听她带有京腔的上海话,这才引起了注意,他低声问身旁的卢嘉杰:“这位小姐老家是哪里”?“好像是北平吧”。卢嘉杰答道。当老赵头再次把目光投向于是玉时,于是玉正好转头在为严督办斟酒,那雪白的后脖耳根下,有一块蚕豆大的胎记跃入了老赵头的眼帘,就在这瞬间,老赵头的心像被猫爪抓了一下似的,拿酒杯的手禁不住有些颤抖。
    杯盏交错间人们似乎无暇顾及老赵头那短暂的神情变化,而卢汉兴却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老赵头的肩,“老虫师呀,上柵前辛苦你了,今天多吃点菜吧”。老赵头这才缓过神来,应声道:“嗳,谢谢卢老爷”。此时严督办端起于是玉为他斟的半杯酒正要喝,却被丁大虎伸手拦住了,“严老,你不能就这样喝,要于小姐陪你喝”。于是玉立即摆出一副妖媚的样子,“哟,严老你要我怎样陪你喝,尽管开口”。“喝交杯酒”。石董事长提议道。“好,好”!大家齐声附和,于是玉圆浑的粉臂勾着严督办枯柴似的细臂对喝了起来。于是玉刚放下手中的酒杯,李老板则按住了她的手背,“这次为了金老板银行的开张,于小姐立了大功,我提议应当让金老板和于小姐喝同杯酒”。也许是酒喝多了于是玉的面颊上浮现了红晕。“嗨,李老板要灌醉我呀”。而严督办、黄显老、石董事长、丁大虎等人则在一边起哄:“对,应该让金老板和于小姐喝同杯酒”。老赵头有些怔怔地看着于是玉又和金鹏坤几乎胸贴胸地喝着同杯酒,一副十足风月场中女子的做派,老赵头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众人闹着,卢嘉杰和阿春正在低声说着悄悄话。金存之望着他们亲昵的神态,不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当初在圣约翰大学,阿春是校花,不少公子哥儿追她,包括他自己也时常在舞会上向阿春献殷勤。但阿春就是喜欢神情有些忧郁的卢嘉杰,而且说来也怪,就是自己的妹妹金存英,尽管和卢嘉杰接触不多,就那么卢嘉杰、阿春等同学几次结伴到他们金家花园打网球时才相识的。存英喜欢画画,在一边为卢嘉杰等人画了几张速写。卢嘉杰自小也喜欢画画,而且在上海的天马画室学过,因此有些功力,见了存英画的速写后,仅帮她改了几根线条,人物的神态就出来了。后来在和存英的闲聊中,知道她也在天马画室学画,也算是同门师兄妹了。此后,金存英老是提起卢嘉杰,看来这个姓卢的倒是很有女人缘的。“来,我们三位老同学互相碰一下”。金存之举杯对着卢嘉杰、阿春说。“是呀,‘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尽轻肥’”。阿春调侃道。“还是我们的女秀才有文采呀,特别是拜读了你今天的报道,可谓是将‘黄花头’写得威风八面,使我们的卢兄在上海滩出足了风头”。金存之故意以平缓的语气,酸溜溜地说完后,即对碰了一下酒杯,扬起脖子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卢嘉杰则翘起大拇指:“金兄,还是海量呀”!“噢,卢兄,还有阿春,你们什么时候再到我家来打网球,小妹存英还想请你再指教她画画呢”。金存之拍拍卢嘉杰的肩膀邀请道。“好啊,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来金府,和你杀几场”。阿春爽快地答应着。
    一大盆烤得鲜香红艳而油光铮亮的乳猪送上了桌,卢汉兴招呼大家:“各位乘热吃,这可是我专门请杏花楼的李经理挑选上好的黑毛小乳猪烤制的”。金鹏坤顺手夹了一块送入口中,随即称赞道:“好,烤的皮脆香酥,果然是杏花楼的拿手菜”。于是玉见隔开一位的老赵头似乎老是不动筷,于是就站起来夹了一块送到老赵头面前的小碟中:“老虫师请用呀”。“谢谢于小姐”。老赵头弓身致谢,只是看于是玉的眼神有些异样。于是玉今天穿的是法国进口的低胸镶花边上装,酥胸半露,颇为性感。下边是一条暗红格的紧身西裤,更使丰臀外凸,曲线有致,她的这身打扮招来异样的目光,对她来讲是产生视觉效果的反应。因此,她并不在意。坐在卢汉兴旁边的黄显老边嚼着烤乳猪,边开口道:“卢老板,今天的栅局宴很丰盛,从昨天上柵斗虫的大饱眼福到今天栅局宴的大饱口福,看来这也是人生一乐。下一场的寒露上柵准备得怎么样啦”?黄显老不仅是上海总商会的理事长,还担任着上海蟋蟀研究的顾问。“正在准备之中,请黄显老放心,到时一定会选上品之虫上柵”。卢汉兴应声道。
    散席时,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马路上大部分店家早已关门,只是不远处的一家舞厅还在飘荡着节奏强烈的爵士乐声。偶尔夹杂着一位歌女柔婉的歌声:“夜上海,夜上海,霓虹灯闪,香槟酒开。夜上海,夜上海,情人在怀,良宵缠绵……”
    在杏花楼的店门口,停放着一长溜的私家车,有劳斯莱斯、雪佛莱、奔驰、老福特、奥斯汀等,三十年代初的上海私家车,当时不仅在全国,就是在东南亚乃至世界各大城市中,也是排得上号的。早在1922年上海私家车仅有1986辆,而仅过了8年多,已增加到4951辆。就以严督办坐的这辆劳斯莱斯来讲,就是1930年最新版的,从中可见上海的时尚与财力。
    当金鹏坤的司机正拉开奥斯汀小车的门想请他进去时,李老板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后面走了上来,“金老兄,关于我想调些头寸(钱)的事,你定了吗”?由于近来大批日纱倾入上海,使国产棉纱积压,李老板的纺织厂资金周转产生了困难。“噢,不好意思,这两天我正忙于银行开张之事,把这件事耽搁了。这样吧,你明天上午到我公司,我签支票给你”。金鹏坤似乎很爽快地答应着。

     十四、龙虎之斗

    秋分栅局胜利后,卢汉兴觉得诸事颇顺。他利用无锡米市的差价,在上海米行业又重振雄风,同时为了进一步扩大经营,他筹建的一家面粉厂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这也是他多年的愿望。他长期经营米行,对整个粮食系统十分熟悉,特别是近年来面粉行业发展速度。为了家族的长远利益,应当涉足这个被称之为“旺业”的行当。这天一早,他就和卢嘉杰及几个办面粉厂的筹备工程师一行人来到北苏州河边踏勘厂房。这里原是一个堆场,有十多亩地的大小,不远处就是李士华的士华纺织厂。因此,这块场地正是李士华向卢汉兴推荐的。
    站在苏州河提边,卢汉兴望着还算清净的河水中有些小串条鱼在嬉戏,不时有机动船“突、突、突”地驶过,河边泊着几条木质小运输船,正卸着蔬菜。“嗯,这倒是交合适的场地,就在河边,货运方便。你们看如何?”卢汉兴征询着大家的意见,其中一个有些秃顶的工程师说:“是的,不仅水运方便,而且上海的北火车站也离这里不远,陆路运输也方便。同时这里是较成熟的工业区,这里水、电设备也齐全”。卢汉兴点头称是。卢嘉杰见状就问:“那什么时候签土地转让合同”?大家望着卢汉兴。卢汉兴在河提上来回走了几步:“是呵,大家对这块场地都是满意的,只是价格挺高的。因为有几个投资商看中这块地皮,有些抢手”。
    在回家的小车内,卢汉兴告诉儿子,不仅这块地皮价高,而且购置机器、营造厂房、招聘职工等都需要大笔资金。看来只得采取集股与向银行贷款的方式。他还叮嘱儿子,最近一阶段,阿爹主要忙于筹资办厂及米行经营,寒露上柵之事,你要多费心。好在老赵头已正式聘为卢府虫师,你要向他多学点。“好的,请阿爹放心,只是我和阿春留学美国之事,阿爹考虑得如何”?卢嘉杰抬头问。由于坐在小车内,父子间几乎是肩并肩,卢汉兴用慈爱的眼神望着儿子,用郑重的口气说:“我的儿啊,你和阿春留学美国的事,我考虑过了,待这个虫季结束后,我估计面粉厂筹办也初具规模,到那个时候,我们总得举办了订婚仪式,然后送你们出国”。
    在靠近虹口公园的施高塔路(今山阴路)上有一家二六园饭店,系日本人所开。饭店是庭院式的,每间房都用日式屏风隔开,清一色的塌塌米布置,供应精致的日式料理和清酒。庭院的风格也是日本化的,栽着苍碧的五针松和修剪整齐的翠竹,地上全铺满了白石子,不长一棵杂草。房屋之间全用松木长廊连接,由于不断地擦洗,长廊的地板十分光洁,如同打蜡。
    在下午约四时左右,二六圆饭店来了一位十分神秘的客人,在几位佩着武士刀的待从簇拥下,连脸面都末露就直奔最后一间包房,待从立即拉上了移门。透过移门上的白纱,依稀可见那人身材瘦小,盘腿坐在一只矮方桌前。这位神秘的来客就是日本三江株式会社总社长小川,他另一个神秘的身份就是日本特高科支那局局长。他随即轻轻咳嗽了两声,守在门外的待从马上拍了三下手掌。左边的一扇包房门移开了,走出了穿着一身和服的男人。当他走近时,才让人看清他就是三江株式会社的买办周复初,日本名叫松本英良。他站在包房门前,恭敬地跪下匍匐行礼,“屋哈哟各杂依马斯(你好)”。小川回敬了一句日语。周复初然后抬起头:“会长路上辛苦了”!小川回道:“英良君辛苦”。“请会长训示”。周复初依然双手垂于膝前。小川举起面前的小茶杯,喝了一口,以冷峻的语气讲:“松本君,本会长这次在上海考察了两天,了解三江会社在上海的工作是有所发展,但离本会的目标还有较大的差距。特别是市中心八仙桥地块上卢记米行的转让至今末有任何进展,务必抓紧!帝国在上海的势力不能偏安于虹口一隅,必须发展到市中心,八仙桥就是一个标志地段。从今年起,帝国在中国的发展将大力推前,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部署。为天皇效劳,万死不辞”!“为天皇效劳,万死不辞”!周复初虔诚地复述着。小川咳嗽了两下,略提高音调说道:“另具反映,你近来迷恋于上海虫界的斗虫,成为上海大栅局的座上客。切勿以个人喜好而误了帝国大事!请你好自为之”!听了此话,周复初随即抬头,用十分谨慎的言辞解释道:“这个反映恐怕有误,本人之所以参加上海虫局,因虫局上柵主斗者之一,就是八仙桥卢记米行的卢老板。我在了解动态,以便找准机会下手!望会长能理解本人的用心”。小川听了周复初的陈述,先是“嗯”了一声,然后以命令的口气说:“既然如此,那就必须争取尽快拿下,最迟在今年年底。此是最后日期,不得有误”!“哈依”!周复初再次匍匐在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他耳边响起,当他抬起头时,移门已被拉开,人去屋空。
    周复初回到自己的包房,随之进来两名打扮妖艳的歌舞伎要为他斟酒,他挥了挥手,“请回吧,我需要一个人清静一下”。两名歌舞伎离开时,把移门又重新关上。他端起酒杯,喝了两口清酒,陷入了沉思。周复初的父亲松本清石当年曾随商船千岁丸从长崎来上海,其时是幕府使节团的成员。本来年轻的松本对此次上海之行并不看重,无非是借机来玩玩而已。但一踏上这块土地,上海的繁华欧风的盛行使他感到震惊。就像和他同来的伊藤博文所感叹的那样:“一同登上甲板,眺望港内,只见各国的军舰、汽船、帆船等出入极为频繁,沿岸壮丽的洋楼鳞次栉比,对此繁华的光景吃了一惊”。于是,松本留在上海学中文搞商贸,日后和漂亮的周阿英恋爱结婚,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日本名就是松本英良,中国名就叫周复初。在周复初年幼时母亲就不幸得病过逝。在其十岁时父亲就带着他回到了日本长崎,完全接受了日式教育。由于松本家族在日本政界、商界颇有地位,因而他在东京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就被颇有背景和实力的三江株式会社选中,派往中国上海。为了开展工作的方便,也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以买办的形式出现。平时采用了韬光养晦的处世之道,低调行事,不事张扬,“敏于行而讷于言”。因而在上海商界给人的印象是颇为厚道而朴实,和那些仗势欺人、飞扬跋扈的日商企业买办形成鲜明的反差。其实,他骨子里继承了松本家族那种崇尚的武士道的精神,抱有征服支那的野心。只是他深知大象无形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不动声色地周旋于上海的商界、政界,以个人爱好参加上柵斗虫,实际上犹如卧虎在伺机窥探。如上次那些日本浪人到卢记米行八仙总行的捣乱,就是其幕后策划的。但通过那次试探,他深知卢汉兴也非等闲之辈,必须要有“撒手锏”,才能一举夺下这块八仙桥宝地。而这个“撒手锏”如何产生或是拿到?这倒是煞费苦心之事。于是,他盘腿打坐,禅静入定。
    自从卢府正式聘请老赵头为家庭虫师后,卢家父子对他尊敬有加。一般下人用餐都在客厅边的小饭厅,而老赵头却是和主人家及阿贵一起在后客厅吃饭。另外,在虫上柵前,卢汉兴还专门吩咐厨房为其烧夜宵。同时,还将阿翠正式配给老赵头作使唤丫头,一方面也协助老赵头养虫。为此,作为大管家的阿贵颇有些不开心。于是,在卢太太面前自嘲道:“现在真是世道变了,我这个堂堂的卢府大管家,还不及一个养虫的老头”。为此,卢太太也在晚上向卢汉兴吹起了枕边风:“你真是把老赵头当成咱家的老祖宗了,还专门配了使唤丫头”。“你呀,真是妇人之见。以心换心,我们不这样对待他,他会尽心尽力地为我们养虫吗?况且他不是一般的虫师,而是见过世面的皇家虫师”。卢汉兴想以开导的语气抹去卢太太心中的不平,可她依然抱怨道:“养虫师本来就是一个秋季,这可好,你正式聘了,就得一年四季养着他”。本来卢汉兴依靠在床头沿的大枕头上边看晚报边和太太聊着,一听她这样说,郑重地拿下老花镜,“你可能不了解,这斗虫不仅仅是押花的输赢,而且对于小杰来讲,也是个锻炼。像虫界这样残酷的搏斗都经历了,他今后还怕社会上的风风雨雨吗”?“噢,原来是这样,你真是用心良苦”。卢太太这才若有所悟地说。
    老赵头颇有义士风骨,为感谢东家的知遇之恩,养虫更加勤勉。这天一清早,他就叫阿翠帮忙,把他的被褥等从楼上搬到了后花园的虫房。由于面积不大,中间又放了张八仙桌,四处堆着虫盆及养虫用具,因而仅能在靠门边的狭长处放两块铺板作睡床。这时正好卢嘉杰从门外进来,见阿翠正帮着老赵头铺床,就问:“咦,老赵头你怎么搬下来睡了”?老赵头低头在理一些替换衣服,见少东家发问,就抬起头答道:“是这样的,秋分一过,虫进入了大战期,这时候在饲养上就得精心下功夫,一清早要清盆喂食,下午要换水盂,随时要观察斗虫排蛉配雌,更重要的是晚上要根据凉气来增加室温。因此,我想还是搬下来住方便些,好随时照料”。此时一阵秋风从门外吹来,使卢嘉杰感到有凉意,他随手捏了捏老赵头的被子,“你睡在门口挺冷的,要受凉生病的”。说罢,转头对阿翠讲:“翠姐,你到阿贵处,叫他拿一条新的毛毯”。“好的,我这就去”。阿翠转身离开了虫房。
    卢嘉杰见虫房里边靠墙处放着几只用稻草编的大饭窝,好奇地走上前去观看,原来每只大饭窝里放着五六个虫盆,中间吊着一只大灯泡,老赵头见卢嘉杰用好奇的眼光观看着,就说:“从现在开始,晚间凉气越来越重,因此每晚都要用大灯泡提高温度”。“噢,这个办法倒是挺好的。虫界大战已经开始了,我阿爹最近因忙于面粉厂的事,上柵养虫可要你多费心了”。卢嘉杰把父亲的意思转告给了老赵头后,又说:“老赵头,最近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吩咐好了”。“嗳,少东家你太客气了。你转告卢老爷,请他尽管放心,我会尽心尽力的”。老赵头此时已把个人的床褥衣服等不多的东西理好。于是就招手叫卢嘉杰一起坐到八仙桌边。老赵头从桌上的一个小砂锅内倒了一些已煮软的毛豆、扁豆、栗子等放入一个小石钵中,随后又从另一个小砂锅内取了一些已煮熟的虾肉、黄鳝丝、蟹肉等,用小捣杆捣了起来。卢嘉杰在一边帮着把已捣烂的混合食料装入一个个小的白瓷缸中。入秋分后,虫进入了完全成熟期,为了上柵增加斗力,营养十分重要,老赵头精心配制的这些食料,对于将军虫来讲是可口鲜美而滋补强壮的美食。卢嘉杰边装着,边闻着诱人的香味笑着说:“真鲜香呵,我也想吃两口”。配好混合食料后,老赵头又和卢嘉杰一起在一只小的木水桶中,滴着西洋参汁。“这是井水还是自来水”?卢嘉杰问。“是井水,而且要放上两天,刚打上来的井水很凉,虫吃了伤牙”。老赵头答道,然后拿起一根筷子在小木水桶中搅着,并拿起筷子在鼻上嗅了嗅,摆了摆手说:“别滴了,这刚好”。卢嘉杰不解地问:“多放几滴不是更好吗”?“这可不行,西洋参滴多了,虫吃了会腹胀,影响斗力。放了太少,又没有补力。在嗅水时,那西洋参味隐隐的似有似无才正好”。老赵头正说着,阿翠抱着一条新毛毯走了进来,阿贵也紧随其后。
    “嗬,少东家也在这里呀”?阿贵见卢嘉杰后,忙打招呼。然后对老赵头献殷勤:“老赵头,这可是骆驼毛毯,挺饱暖的”。“谢谢大管家”!老赵头从桌边站起合掌向阿贵示谢。阿贵接口道:“谢我谢什么呀,应该谢少东家”。老赵头正要开口,卢嘉杰挥了挥手,“谢什么,应该的,应该的”。阿贵趁机用眼扫了一下虫房,见屋角的几只大草窝,就走上前去,观看了一番,见那只名贵的鼓形半闲堂宋盆也在其中,就问老赵头:“嗨,这只老盆也用上了,放着什么大将军虫呀”?卢嘉杰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怎么,阿贵你对斗虫也感兴趣了”?“随便问问”。阿贵好似漫不经心地说。在一边的老赵头见大管家既然问了,也就答道:“老盆是要用的,只有经常用,老盆才有鲜活之气。如今这只宋半闲堂盆中养的是得胜大将军‘黄花头’”。此时,阿贵张口打了一个哈欠,一副疲倦的样子。卢嘉杰见状,就问:“怎么,作晚又到‘181’号去碰运气了”?阿贵一听,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昨晚没睡好”!
    秋分后的第三天下午,浙江中路上的“龙云居”摆开了一场特殊的栅局。上柵一方是青帮的丁大虎,另一方是袍哥的周天龙。由于码头及地面之争,丁大虎请黄显老出面调停,黄显老向周天龙提出以栅局斗虫的方法解决争端,这样既可以避免双方的死伤,同时也给双方留条后路。尽管周天龙内心并不想答应,因没有胜算的把握。但碍于黄显老的面子,同时青帮在上海毕竟人多势众,又有多方关系,真的把事情闹大,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于是点头同意。然而,接下来的问题是这样的,帮会栅局在那里开?像东方饭店这样的高档堂口肯定是不行的,在老城厢内的一些小堂口开,公养房、栅局设备乃至监板都难配齐。特别是这样的帮会上柵斗局既没有押花,也没有跟花,弄不好上柵双方还会大打出手,到时弄出几条人命麻烦就大了。后来,是黄显老出面,找了“龙云居”的老板,并做出承诺,一、无论双方谁赢输,均拿出两根大金条作上柵费。二、上柵双方只能各出三人观战,不得带利器,其他人员不得入内。三、由黄显老亲自督战,老宁波当监板,还专门从七宝叫来神草张当引草师。
    青帮丁大虎和袍哥周天龙的栅局被称为帮派“龙虎斗”。由于是在不公开的状态下进行,因而显得有些神秘和冷清。栅局被安排在“龙云居”二楼的一个大包厢内。用两只黄花梨方桌拼成的栅台上,已放着一只鸡翅木老笼栅。黄显老、老宁波、神草张及“龙云居”老板坐在栅台前的顶端,丁大虎带着他的手下、周天龙带着他的手下分坐在两边。茶房将封盆公养的上柵之虫送到栅台。丁大虎上柵的虫是山东名虫“乐陵黄”,大方圆头,乌黑顶上显金斗线,黄项配箔金翅,一副牙鉗黑中泛出淡血红,两足高挺带黄蜡光。周天龙上柵的是安徽铜陵名虫“青金翅”。此虫青头青项,斗丝银白,牙鉗宽厚带钩,长翅洒金点,足壮腿长,笼形丰满。可见为了此次上柵,双方都作了充分的准备,而且动用了各自帮派的地方势力,青帮在山东一带颇有影响,而袍哥在长江沿线颇多兄弟。而这二只虫也属硬性武口将军虫,爆发力强而斗口凶狠。
    神草张取出一支鼠须草打了交须草后,双方斗虫均发性张牙,“乐陵黄”还起翅鸣叫了数声。这一切都证明虫经公养后,依然斗性良好,反应敏捷,符合上柵相斗要求。老宁波尽管是上海虫界首席监板,但这毕竟是为帮派当裁判,因此十分谨慎地向丁、周两人询问,“可以起闸开栅吗”?双方点头同意。随着闸起,两虫即用触须迅速扫视,马上就趋前斗口,四牙相交,均用的是重口鉗。由于双方发力过猛,只见两虫的前爪后足都在微微颤动,“青金虫”仗着牙长带钩,从盘口咬一下变为拉口咬,似要把敌虫双牙连根拔出。但“乐陵黄”乃将军虫本色,牙根厚坚,牙鉗硬阔,见敌虫用了拔牙咬,就迎上去以牙相贴,形成内口平夹。“青金虫”见敌虫不仅不退避,而且贴牙相迎,于是想抽牙换口。就在此时,“乐陵黄”似乎发怒了,它顺势用自己的牙鉗尖直扎入“青金虫”唇上间的颏唇部位软组织,使“青金虫”像触电似的痛得松牙蹦开,“乐陵黄”振翅而叫。第一局“青金虫”败北。
    第二局开始时,按惯例,引草师先打草后开闸起斗,正当神草张要打引草时,周天龙所带的一位手下和周天龙嘀咕了几句,周天龙马上站起对监板老宁波讲:“监板先生,‘青金虫’就不要打草了”。“可以”。老宁波一边答应着,一边心想周天龙这个手下倒是精通斗虫之道的。因牙刺颏唇后,重要的是让该虫闭牙镇痛。如此时打引草,牙帘张开,就不能很好地恢复。而丁大虎则要求引草,以便让“乐陵黄”再接再厉。第二局闸起后,“青金虫”显然疼痛已过,像要报一口之仇似的直冲“乐陵黄”而去,张牙便下狠口。“乐陵黄”也如猛虎发威,开鉗相夹,随之使用一个喷口,想掀翻“青金虫”。“青金虫”仗着自己身强足壮,依然十分稳健地盘口相咬,并不撤口。“乐陵黄”此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青金虫”则利用自己牙鉗钩长的优势,发力使了一个大摔夹,将“乐陵黄”甩退了几步。“青金虫”马上冲上去就是一个抱夹,由于“乐陵黄”仓促交口,被“青金虫”斜口鉗住无法发力,“乐陵黄”想换口移牙,却被“青金虫”夹里还夹,一下被咬翻在地,“青金虫”颇得意地立定鸣叫,胜出一局。
    第三局是决胜局,双方都显得十分紧张。当神草张问双方是否需要引草时,双方都摇头谢绝。可能是互不服输,当两虫触须一碰后,即如闪电般直扑对方,四牙相碰似乎要爆发出火花,即刻蹦开,两虫各被弹到了栅边。“乐陵黄”用抱牙爪抹着牙鉗,似减少痛麻,而“青金虫”的牙帘则开着,似痛得难以闭合,周天龙有些失禁地叫了一声“啊”!丁大虎把眼瞪得像要爆出眼眶。也许是为了换得瞬间的喘息,“青金虫”张开漂亮的洒金翅“瞿、瞿”地叫了几声,“乐陵黄”也不示弱,亦对应地鼓翅而鸣。这似乎是最后决战的冲锋号,随后两虫像发疯的斗牛似的迎头相撞,以内口十字交叉咬住对方,前爪及大腿也拥抱住敌虫的身体,腾空翻滚,撕咬蹬踢,令人看得惊心动魄。连续空翻了第三滚后,双方的牙鉗都移到了对方的十字襻处处是斗虫六足根节的结合部,系软档,两副钢牙铁钳同时刺扎向对方,白色的浆水马上喷出,先是“乐陵黄”的大腿颤动了几下,便一下软了下来。其后是“青金虫”的大腿也挣扎两下,然后便伸直不动了。同归于尽的两虫依然紧紧地抱着对方,保持着搏杀的姿态。
    按栅局规则,此场斗虫应属平局,当老宁波唱报出结果后,周天龙蹭地站起,对老宁波说:“不!此场栅局不能算平局,是‘乐陵黄’先死,‘青金虫’后死,自然应当是‘青金虫’胜出”。老宁波听后望了周天龙一眼,用肯定语气说:“周老板,两虫斗死,只能算平局,而不能以先死后死定输赢”。“是呀,这总得按上柵的规矩办,怎么能自定规则”!丁大虎接口道。周天龙一听此话,顿时火了起来,他一拍桌子:“怎么自定规则,我们四川成都、重庆等地斗虫就是如此规定的”。丁大虎一下站了起来,他指着栅笼讲:“这是上海的栅局,不是在你们四川,这就得按上海规矩办”。丁、周的随从也撸袖亮拳,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啪”,只见黄显老拿起公养的虫盆朝桌上一拍,“叭”地一下虫盆就碎了。他对丁、周两人颇有威势地说:“今天栅局,早就有言在先,一切按上海栅局规则,现在老宁波宣布平局,就是平局!你们谁敢动武,我就叫你们走不出这个门”!他说罢,用手指了指窗外,“你们看,我早就请警察局的石局长派了一班兄弟在楼下,我只要走到窗口朝下叫一声,你们一个都走不掉”。大家朝着窗外看去,果然有五六个身穿黑警服的人正来回巡逻。丁、周等人只得面面相视,僵持着一言不发。“这样吧,今天的平局是个谁也没想到的结果。但事情总得了,斗虫上柵还有寒露和霜降,你们再约吧”。还是黄显老以江湖长者的身份发话后,丁、周两人才不得不同意。
   
     十五、驯斗试口

   秋分过后的上海,进入了秋季中最亮丽的时段。马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树叶,在秋阳的辉映下,呈现出一片富贵华美的金黄色。清碧秀美的桂树枝上缀满了一簇簇鹅黄的小花,一阵秋风拂过,弥漫起淡雅清逸的芳香。由于气温凉爽宜人,那些时髦女子们纷纷穿上了各种时尚的服装,在南京路、霞飞路招摇过市,成为一道流动的街景。
    就在这样一个金色的季节,金龙银行终于在临近外滩的汉口路挂牌开张了。这一地段可是中国的金融华尔街区,能跻身这一地段,足见金鹏坤的实力与地位。为此,他感到十分得意,自称是“金某人生得意的大手笔”。夜晚,在静安古寺对面的张园大厅,金鹏坤举行了盛大的开行庆贺酒会,还专门邀请了黎锦晖主办的明月歌舞剧社到场演出。应邀出席的自然是上海政界、金融界、实业界、娱乐界的名流。金鹏坤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头发吹成时兴而年轻化的“三七分式”,上面的发蜡打得油光锃亮,看上去纹丝不乱。最显眼的是大阔鼻下,那抹一字胡修剪得精致而考究,整齐的似用墨线画出,从而平添了几分绅士风度。于是玉今晚的打扮是中西合璧,雅俗并举。她为充分显示自己珠圆玉润而凹凸有致的身材,内穿了一件十分合身的大牡丹花图案的玫瑰红旗袍,外罩一件淡银灰的西式风衣,这内艳外素的服装形成了很好的色彩衬托。于是玉的长发烫成了像好莱坞明星式的大波浪,鬓边似乎很随意地插着一枝手工镶金边绒花,把其白嫩脸蛋映得如出水芙蓉。由于其穿的高跟鞋跟细而长,因而走起路来体态婀娜、风情妩媚,那旗袍高开叉时开时闭,露出了诱人的圆浑大腿。她站在金鹏坤的身边,帮着一起招呼贵宾,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大厅的舞台上,彩灯旋转。一位女歌手正在乐队的伴奏下,用柔美婉约的歌喉演唱着《桃花江》,“桃花江是美人窝……”来宾们三五成群,相聚在一起。严督办、黄显之、石董事长、欧阳老、周复初、李士华等人正在一张圆桌边围坐着,他们正说着金龙银行的入股资金等事。严督办一边轻轻地摇晃着高脚杯中的法国红酒,一边对黄显老说:“在座的各位中,据我所知,入股金龙银行最大股的是这位周兄、周买办”。面对大家所投的关注目光,周复初放下手中的酒杯,用似乎十分平常的口气讲:“鹏坤兄是我的好朋友,他办银行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做生意方便。因此,我所投的那些钱也不算多”。他们正说着,卢汉兴也端着酒杯从别一桌转到了这一桌。严督办和他碰杯后,即说:“汉兴兄现在可是上海滩上头号斗虫大赢家,你的‘黄花头’虫一口就为你咬下二十根大条子,了不得呀”。石董事长也马上接着说:“是呀,听说你秋分栅局鸣金后,在米市上又赚了一把,现在在筹办面粉厂,要不要参股,到时也让我们分些红利”。卢汉兴本来就为巨大的投资而有些发愁,想通过今天的酒会与几位商界朋友谈谈参股之事,现在一听石董事长的话,正中下怀。他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在座各位都是行家,办面粉厂是投资颇大的项目,如大家有诚意帮我卢某一把,那就请各位参股集资”。卢汉兴的话音刚落,黄显老马上就十分毫爽地说道:“既然汉兴兄诚邀大家依次参股,那我就算第一个吧”。
    在临近右边的一个圆桌边,金存之李虫师还有金存之的妹妹金存英卢嘉杰老赵头及阿春等人正聊着近来上海虫局上柵之事。在这种场合,阿春似乎总是当然的主角。她由于喝了几口酒,脸腮白里透红。“嗳,你们知道吗,自从前几天东方饭店秋分栅局的报道见报后,引起上海乃至外地不少虫友的关注,他们纷纷来电来信打听,下次栅局安排在什么时候?上柵的是不是还是卢、金两家?准备什么将军虫上柵等。你们现在准备得如何了”?阿春有些兴奋地说道。由于金存之对阿春上次的那篇报道使卢家大出风头而一直耿耿于怀,于是,便有些冷漠地讲:“你们记者,老是喜欢打听,下次上柵用什么虫,现在怎么能告诉你,不是泄露军情了吗”?“阿哟,你不要吓我,什么泄露军情,将军虫就是将军虫,败草虫就是败草虫”。阿春历来是嘴不饶人的。卢嘉杰在一边则说:“别争了,上柵前自然会向你们新闻界公开虫名虫种的”。“是呀,今年尽管是虫季大年,但要真正选一只中意的大将军虫,还是挺难的,因此到现在还举棋不定”。李虫师也补充道。“真所谓是满眼都是将军虫,不知哪一只虫能打冲锋”。老赵头刚一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此时,金存英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几张斗虫的速写,画得十分生动而传神,其中画了虫的绣球夹、喷口夹、摔背夹、鸡啄夹、双紧夹等,老赵头一见,即称赞道:“画得好,这可以做斗夹谱了”。金存英却有些腼腆地讲:“老虫师过奖,我今天带来,是想请嘉杰哥帮我指点,指点的”。卢嘉杰对金存英的影响颇好,他一直把她当小妹看待。金存英十分聪慧内敛而为人谦和,不像她哥哥那样张扬而跋扈。金存英平时说话总是低低的声调,柔软悦耳而带点羞涩,身材小巧,但发育得很匀称。苹果脸上的五官长得很精致,圆圆的下巴,更带有一种淑女的风韵。低头侧目时,使人不禁想起了诗人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卢嘉杰和她都是天马画室的同门师兄妹,卢嘉杰后来由于忙于商界及虫界之事而很少去画室,但存英却一直坚持在画。有时同学教同学比较到位,因此,金存英也喜欢向卢嘉杰请教。卢嘉杰接过画稿后,一张张翻着认真地看了起来,随后对金存英说:“小英妹,你画得挺认真的,只是有些细部要准确些。你这样用功下去,今后一定会赶上我的”。听了卢嘉杰的称赞,金存英脸上泛出了红晕,她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噢,我曾托我哥哥邀请你和阿春姐到我家打网球,他向你们讲了吗”?“讲啦,我的小妹。我怎么敢不传你的圣旨”。金存之忙答道。“噢,是讲了,阿春,那我们后天下午去如何”?卢嘉杰问着阿春,阿春想了想:“好吧,到时候我和小英妹定把你们打得趴下”。
    由于大厅里人声嘈杂,又是唱歌,又是奏乐,老赵头很不习惯。于是一个人端着一杯酒来到了张园大厅外的河边假山旁伫立着。此时,一轮明月倒映在水中,不远处
的楼台亭阁坡上了一层朦胧的夜色,几只秋虫在轻轻地吟唱着。“嗨,老虫师,你挺有雅兴的,在一个人赏月呀”。于是玉送了早走的严督办后,经过河边时看到了老赵头,便主动打着招呼。“哦,是于小姐。哪来的雅兴,只是我觉得里边有些热”。老赵头一边回着话,一边看了一眼于是玉。那皎洁的月光把于是玉丰润的脸形轮廊勾勒得十分清晰,那楚楚动人的丹凤眼,那象牙白的高挺鼻梁,隐隐的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听说于小姐也是北平人?住北平啥地方”?“对呀,我是北平人,住北平啥地方却不清楚。由于我从小就被我妈带到了上海”。于是玉知道老赵头是来自北平的宫廷虫师,和她聊聊北平,自然感到一种亲切感。“那于小姐的妈妈现住在上海吗”?老赵头似乎顺口问道。“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病死了”。于是玉的情绪一下变得伤感了起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又补充道:“我妈的命真苦”。“那你的爸爸呢”?老赵头此时,也顾不得于是玉的情绪,又追问着。“我爸爸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妈妈死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就把我托付给了别人”。于是玉讲到此,眼圈有些发红。忽然间,她好像有种感应似的,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位老人。老赵头面对于是玉那特别的眼神,吞吞吐吐地讲:“我……我……”原本想说,我也有你这样大的一个女儿,但从小就散失了。但话到嘴边又感到太唐突,于是改口道:“我很抱歉,引起你的伤感”。
    “嗨,我到处找你,你却在这里和老虫师聊天”。这时金鹏坤有些气喘吁吁地走来,“大家吵着要你和我跳个伦巴”。说罢,拉着于是玉就走。老赵头望着于是玉的背影,怅然若失,长叹一声:“唉,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可惜出没的风尘里。她真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吗”?他真有些不敢想而又不得不想,人生呵就是这样无奈而又无常。如果她真的是我女儿,那苦命的妻子雪英那么早就离开了人世,真是无处话凄凉,生死两茫茫。不远处的大厅内,此时响起了伦巴那悠扬的旋律,其中夹杂着人们的起哄声、笑闹声。
    将军虫“黄花头”在秋分的栅局中得胜而归,终因你死我活的拼杀使体力消耗很大,牙板也有伤。老赵头夜晚在灯下反复看后,觉得其头腹的转动有一丝僵持的感觉,这说明“黄花头”有隐伤,也就是传统上所说的“隔笼伤”。此种伤必须及时查明并医治,否则时间一长一旦发出,就很难治好而废掉。于是,他叫来了上海“虫界华佗”柴亦非一起会诊,也借此学学海派虫医的疗虫手法。柴老基本同意老赵头的诊断。但对隐伤在腹部持有不同看法。他仔细地端详着“黄花头”,并用引草牵其转动张牙,然后对老赵头说:“老虫师,‘黄花头’的隐伤看来在其项部,你看它转头时,项内有隐隐血丝”。老赵头凑上去看了一会,果然在项内有难以察觉的淤血,看来这是发力过猛或推项交口时留下的,必须及时吊出为妥。柴老提笔开了张方子,有川续断、甘草、五加皮、牛膝、三七、嫩桑枝,老赵头还提议加入一味鲜猴姜,柴老觉得可以,鲜猴姜有利于活血化瘀。其中有活地鳖虫一味,从活抓至入药,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于是,第二天一早,老赵头亲自到浦东乡下去捉,然后就地打烂带回,加入药汁后给“黄花头”疗伤。
    这天午后,老赵头和卢嘉杰一起观看半闲堂宋盆中的“黄花头”时,见将军虫精神焕发,牙伤已愈,项中的血丝全部消退,两根枪须上下抖动,显得十分英武。当老赵头为其添水时,“黄花头”正对头上的老赵头鼓翅而鸣,卢嘉杰一旁笑着说:“嗨,老赵头,‘黄花头’在向你致谢呢”。老赵头则乐呵呵地点着头说:“是呀,虫儿是有灵性的”。“什么灵性呀”?此时,卢汉兴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一阵一直忙于面粉厂的筹办事宜,他已几天没来虫房了,今好在资金、厂址、机器、招工等大事已基本落实。因此,他今天想来了解一下寒露上柵的准备工作进展如何。“哦,是卢老爷,我正在说虫儿是有灵性的”。老赵头边回答,边让座给卢汉兴。
    “老虫师,关于寒露上柵的虫挑选好了吗”?卢汉兴一座下后,就问道。“正在选,到时会请卢老爷最后决定”。老赵头说罢,指着方桌上的几只将军虫盆:“喏,基本上是这几个”。卢汉兴轻轻地揭开盆盖后,逐一细看,分别是“茄皮紫黄”、“墨牙黄”、“虾花红青”、玫瑰砂青”等。一方面是老赵头的精心饲养,一方面是秋分后虫进入了成熟期,只见这些将军虫个个头面铮亮、翅身泛光、强悍雄健、笼形饱满。“好,这些虫个个都很有神采。只是我想请教老虫师,根据虫的不同特点,是不是要进行一下驯斗”?卢汉兴以征询的语气问道。驯斗,是对将军虫进行上柵前的针对性训练,使虫增加斗性斗力,提高咬斗技法和应变能力。按虫界规矩来讲,冷虫上柵季为秋分、寒露、霜降三季,第一季秋分时,尽管虫以成熟,变色也完,但因笼形刚稳定,不适应驯斗,以免牙钳撑大,夹口松弛。到寒露、霜降二季时,将军虫已老结,笼形壮实,可以驯斗。但这种驯斗很有讲究,不仅要有的放矢、方法恰当,而且要掌握火候,这对虫师来讲,是很见功力与造诣的。因此,听了卢汉兴的询问,老赵头心里十分明白,东家尽管问的是要不要驯斗?实则是在问如何驯斗?“噢,卢老爷这上柵之虫肯定是要驯斗的,但如何驯斗?却要根据每只将军虫不同的特点来进行”。老赵头的回答,使卢嘉杰产生了兴趣,他以前只是听说有驯斗,但说实话,上海真正能进行驯斗的虫师没有几个。就是有,人家也不会请你去观看。如金家的李虫师也许有这个能力,但这都是关起门来的事。于是,他问老赵头说:“老赵头,你今天能驯斗给我们看看吗”?老赵头斟酌了一下,点头说:“好的,不过现在是下午,不太适宜。最好是晚上十点以后,那是虫儿最精神的时候,驯斗效果会较好”。
    晚上,卢家父子来到虫房时,老赵头已将驯斗的虫盆及使用的笼栅、引草、绒球等都放在方桌上。老赵头那起装有“茄皮紫黄”的明式老盆放于桌子中央,轻轻地移开虫盆盖,只见“茄皮紫黄”的扫堂须轻移,呈扇形横扫,头大牙坚,项阔腹圆,前三路劲挺,翅背光泽华润。老赵头指着“茄皮紫黄”,轻轻地讲:‘茄皮紫黄’虽是名虫、将虫,但气质高傲,此类将军虫未经过复杂的咬斗,特别会吃亏与恶虫的刁斗。因此,要训练它的攻击性及应变性”。于是,他叫阿翠从墙根边拿过一只草虫盆,放在“茄皮紫黄”虫盆的旁边。只见老赵头拿起引草扫拂草虫的牙帘,引起“瞿、瞿、瞿”的一阵鸣叫。然后,他以极迅速的手势将引草转向“茄皮紫黄”,先点拨其水须,再扫左右足爪,下草之准确灵敏,提草转向之快捷灵动,足见皇家虫师的职业功力。这一系列的打草引斗,使“茄皮紫黄”斗性勃发,满盆寻斗,主动出击。连续了二三次后,只要草虫一起鸣,“茄皮紫黄”立马就挥须在盆中转动,迫不及待地寻找攻击对象。接着,老赵头又问卢家父子:“你们看‘茄皮紫黄’的斗相如何”?“斗相挺霸气的”。卢嘉杰先答道。卢汉兴却不急于回答,而是俯身看了一会,“噢,我发现斗相有些高”。“对,卢老爷有眼力”。老赵头边点头边对“茄皮紫黄”打着贴地草,牵其前抱足,使虫自然降低了身位。“将军虫大都有傲气,因此常常以高身位迎敌,这样很容易让恶虫钻空档。只有铺身伏地迎敌,才能封门而攻守自如,获得战位、斗姿、咬口上的主动性,发出重口或绝命口置敌虫于死地”。老赵头说罢,就将引草收起,卢嘉杰意犹未尽地问:“怎么就这样驯斗好了”?老赵头笑了,“这引草驯斗法是完了,还有陪斗法”。
    老赵头又拿过一只装有“玫瑰砂青”的清代老盆,对卢家父子讲:“‘玫瑰砂青'是虫中周郎,美男子,有气派,能硬打,但缺乏匪气。因此,一定要用略逊一筹的武士虫和其陪斗”。说罢,他用高笼罩将“玫瑰砂青”轻轻移入一只老红木栅,将闸放下。细观此“玫瑰砂青”,果然英俊潇洒,两根触须秀长而刚健,红菩提头、青砂铺项,红金翅衣,紫头隐红斗丝,特别是一副牙钳血红而弯长,形如桑剪,六足如白玉,上有红斑,蜡肚,赤红尾。在灯光的映照下,虫的全身泛出玫瑰红光,真可谓一派英俊伟岸之气。老赵头请阿翠拿来了一只“武士虫”盆,也用高笼罩将此虫移入笼栅的另一边。此虫笼形和“玫瑰砂青”差不多,但在精气神上则差远了。“真要让它们咬斗呀”?卢嘉杰有些担心地问。老赵头摆了摆手,“不是的,看了就会明白”。说罢,老赵头又举起白色的小绒球,“这才是咬口垫”。于是,他要卢嘉杰帮忙用小绒球牵住“武士虫”自己则用小绒球牵住“玫瑰砂青”,然后用引草反复扫拂“武士虫”的牙钳,该虫才起性开牙鸣叫。这一叫马上引起“玫瑰砂青”的警觉,随即立定伏地用枪须扫动。老赵头迅速用引草拂了一下“玫瑰砂青”,此虫立即振翅打鸣,张牙便冲。老赵头却用小绒球牵住。“武士虫”也在寻斗,卢嘉杰听老赵头吩咐,用小绒球牵住。于是两虫对鸣张钳,但无法交牙,“玫瑰砂青”是将军虫,见寻斗不成,便虫性大发,上下左右跃动冲撞。如此反复数次,“玫瑰砂青”虫即变得十分火爆,只要一听武士虫鸣,马上就直扑对方。于是老赵头将一小绒球放在“玫瑰砂青”牙钳前,任其撕咬,见达到火候,老赵头即将笼栅闸放下,然后用笼罩将“玫瑰砂青”放入清代老盆。卢嘉杰用手想合上盆盖,老赵头即用手挡住,说:“慢,此时千万不可立即盖盆,而是要待虫斗性平缓后再合盆盖让其安静养息”。在一边的卢汉兴看着这一切,不由得十分感叹,即使这样一个小细节,也反映了虫师的功夫。
    当卢家父子及阿翠从虫房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的子夜时分,阿翠禁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此时,只见后花园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了,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阿翠吓了一跳“谁呀”?“是我呀,阿贵”。阿贵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这么晚才回来,又是去‘181’号了”!卢汉兴话语中分明带着责备。阿贵见是卢汉兴,忙有些尴尬地说:“也没玩几副牌,见时间不早了,这不就回来了”。他原本想从前门进来也许会惊动家人,于是悄悄地从后花园门进来,想不到真是霉头触到家,赌台上输得分文不剩,一回来又一头撞上了卢家父子。
     
       十六、情为何物

    星期天的上午,金家花园内阳光明媚。沿着花樯栽种的杉树,高大而挺拔,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花坛内的菊花竞相争奇斗妍,犹如一幅色彩浓重的西洋油画。平坦洁净的网球场上,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金存之、金存英、卢嘉杰、阿春已在这里展开了对攻拼杀,白色的小球就像一道流星,不时地在拦网间忽上忽下时左时右地飞舞。他们四人今天都穿着纯白的网球服,头上还带着网球帽,看上去都很精神。特别是阿春和金存英,更是显得姿态婀娜,富有青春气息。此时,卢嘉杰坐在裁判椅上,做着发球的手势。阿春的球技明显高于金存之,她的正手拍相当有力而难以招架,反手拍相当迅速而难以还手,时而吊高球,时而上旋球,时而截击扣球。不一会儿功夫,她已胜了两盘,第三盘的开球就发了一个角球,使金存之措手不及,金存英在一边不时地为哥哥鼓劲。望着眼前的场景,卢嘉杰不仅有些感叹,是呵,他们卢家、金家、欧阳家的孩子从小就在一起玩耍,金存英就像跟屁虫似的老是跟在他们后面。而今大家都长大了,也各自有了一块自己的天地,尤其是他和金存之作为男子,都加入了自己家族的生意场,为了利益关系而相互产生了明争暗斗,要是大家都不长大,那该有多好呀。“喂,你走什么神呀,存之已连失两分了,你也不记”。阿春手拿球拍,冲着卢嘉杰叫了起来。金存之毕竟由于过早发福,来来回回地跑了这么长时间,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是招架之力也没有了,只得认输败下阵来。
    卢嘉杰和金存英上场了,金存英用手指拍了一下球拍,谦虚地说:“杰哥多多包涵,手下留情呀”。“我已长久不打球了,球技肯定是退步了,还得情存英小妹多多关照”。卢嘉杰也笑着打招呼。“嗨,你们这算先礼后兵呀,客气什么,发球吧”。做裁判的阿春下了命令。卢嘉杰先从右区端的线后发球,由于是个很刁的下旋球,金存英没接着失了一分。“呀,杰哥上来就给我个下马威”。金存英嘟哝道。卢嘉杰换到了左区发球,他用反手拍发了一个追身球,金存英身体还没转过又失了一分。“嗨,这球不算,你发球踩线了”。阿春高声叫道。“我好像没踩线嘛,你别袒护你们女同胞”。卢嘉杰有些不服地争辩道。“我告诉你冲撞裁判得罚出场的”。金存英大声地帮着阿春。网球的规则是每胜一球得1分,先得4分为胜局,要先胜6局为胜一盘。卢嘉杰凭着发球的优势先胜了一盘。第二盘开始时,金存英似乎已适应了卢嘉杰的发球,而且击球或扣球敏捷,选择的落点也不断变化,使卢嘉杰越打越被动。金存之在一边不断地为妹妹叫好,“快,打一个杀球,扣死他”。
    这时,金家的一个老妈子来到球场,对阿春说:“阿春小姐,你爸爸来电话,你去接一下吧”。阿春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去为你们拿些正广和汽水”。金存之说吧,就和阿春一起离开了网球场。卢嘉杰为了挽回败局,接着发球的机会,打了一个正手下旋球,落点正好落在界线边沿,金存英冲过去接球时,只听“啊呀”一声金存英一下摔倒在地上。卢嘉杰忙奔过去扶着金存英,“怎么,脚脖扭了一下吗”?他关切地问,并用手去按摩着金存英的脚脖。卢嘉杰的手势温柔又和顺,还不时体贴地小声问:“这样好些吗”?此时的金存英,仰望着英俊的卢嘉杰,面如桃花,眼含秋波,她大胆地一下子搂住了卢嘉杰的脖子,“杰哥,我喜欢你”!一股青春女子特有的温馨体香使卢嘉杰几乎犯晕,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别、别……存英小妹,这……这……”恰在这时,阿春接完电话返回,电话是其父亲打来的,就说是报馆叫她马上就去,有一个紧急采访任务。她本想拿好手提包就走,却看到了眼前的一幕,阿春先是十分尴尬,僵持了一会儿,“好个卢嘉杰,你真是个伪君子”!阿春怒不可遏地说罢,拿起手提包就走。陷入窘境的卢嘉杰呆在那里,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而阿春早没了人影。
    “咦,怎么就您们俩了,阿春呢”?不一会儿,金存之手拿着几瓶正广和汽水回到网球场,问道。金存英怕卢嘉杰为难,马上乖巧地回答:“有事走了”。
    离寒露还有一个多星期,卢府的虫房内,老赵头正忙着作上柵前的准备,自上次驯斗赔斗后,几只将军虫在反应、身姿、咬口、斗法上大有长进。这几天在饲料营养上则要十分讲究,按古谱之法,大战前的将军虫要补泄互用,补其斗力、元气、韧劲,泄其火气、内热,使其不会因体重增加而臃肿。因而,为每只将军虫单独安排了小灶,由阿翠帮着为其喂食。同时老赵头还根据几只将军虫的不同需求,安排排蛉方法,使将军虫都得到蛉欲上的满足,保持良好的斗性。
    这天上午,老赵头和卢嘉杰一起在为每只将军虫盆捉雌,也就是看看三尾虫尾端是否带蛉?带蛉多少?带蛉说明雄雌已贴蛉,带蛉多少说明虫的蛉欲大小。“老赵头,这只‘虾花红青虫’内的三尾怎么不带蛉”?卢嘉杰指着提出盆的三尾问道。老赵头低下头仔细看后,“噢,这只三尾腹部胀满,看来是卵未排尽,所以不能发性,马上要换一个三尾入盆”。他们正说着,阿贵进来报,“丁大虎来了,在前客厅候着,说是有要事请教老虫师”。
    在大战上柵前夕,除了家人外,陌生人、外人是不能随便进虫房的。这除了卫生原因,防止细菌带入,还有就是按照民间传说有些人身上有邪气,对将军虫有所犯克。因此,老赵头、卢嘉杰随阿贵来到了前客厅,丁大虎和他的两个手下坐着,见了老赵头后,丁大虎即从座位上站起,按江湖规矩行了叩拜礼后,开口说道:“老虫师,今来拜访,是有事请教”!“请教不敢,有什么事就请丁老板不妨直说”。丁大虎自前几天和周天龙上柵斗虫打成平局后,正忙着准备再一次开斗,为此他通过青帮在山东、安徽、浙江、江苏、江西等地的兄弟找将军虫。山东宁津方面送来了几只善斗而凶狠的“蓝绒青”、“青尖翅”、“红线黄”等虫。但他的手下打听到周天龙也通过在长江沿线的袍哥帮为其觅虫,特别是重庆方面送来了几只强悍刁毒的川虫。这川虫不仅笼形大,而且有异形虫的特点,就是常出斗口的怪招,如“小头狼牙青”、“土狗黄”、“白金老干翅”等。为此,丁大虎感到没有胜算的把握,而且此次与袍哥帮上柵、青帮又必须打赢,否则青帮在上海乃至江南的势力就会大受影响。老头子对丁大虎下了死命令,此次上柵如输了,要开香堂对他家法从事,轻则剁手赶出山门,重则装麻袋沉江喂鱼。如果赢了,则让他做青帮在上海的总管,而不是现在仅是管管码头及周边的生意,日后而且有望荣升帮主的宝座。这么来看,此场栅局可决定着他的命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苦思冥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什么周全的对策,为此他破口大骂他的一帮手下,“他妈的,都是一帮饭桶,平时只会乱起哄,要么就去赌、去嫖,关键时刻,一个个都是猪脑子”!他不得不备了重礼去请教黄显之。对于青帮与袍哥的冲突,黄显之的态度十分微妙,他既不想青帮势力发展的太大,有袍哥来压压青帮也未尝不好。但也不想袍哥一下子膨胀,因为袍哥不懂、也不太尊重规矩,乱打乱杀地乱来。因此,通过上柵斗虫这种方式来平衡互控帮派势力也是一个好方法,现在青帮也改了些过去势大欺主的蛮横,对他们这些上海滩的老前辈也开始尊重了,产生这种效果也就可以了。所以,他为丁大虎出了个主意,就是为上柵之虫进行试口驯斗,检验其牙力、体力、爆发力及斗性、斗技、斗口。丁大虎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可以确保上柵斗虫的品位。但试口驯斗又是一个很专业、很讲究的技艺,如试口驯斗失误,斗虫轻者受伤,重则废掉。金家的李虫师也不太有把握,能胜任者也只有皇家虫师出身的老赵头。
    于是,丁大虎将一份礼物放在老赵头的面前,有程裕新上品的黄山毛峰、童涵春的东北野山参、鼎日有的福建龙眼等,“区区薄礼,还望老虫师笑纳”。“丁老板太客气了,何必破费”。老赵头摆了摆手。此时,阿翠将茶送了上来。丁大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开口道:“老虫师,我想请教的是上柵斗虫,该如何试口驯斗”。“斗虫试口驯斗?这可是挺麻烦的事”。卢嘉杰一听后本能地回道。“正是挺麻烦的,所以要有求于老虫师”。丁大虎一副很谦逊的样子。老赵头想了想后,即说:“为斗虫试口驯斗,是大有好处的,但很难掌控,这对虫家来讲是多种功夫的体现”。“请老虫师明示”。“嗯,第一要选好勾丕,也就是试口的虫儿。这勾丕既不能太弱,一点斗力也没有,这样试口也就没意思了。但也不能太凶,因为是试口不是真斗,太凶要伤着将军虫。因此,只能选草虫中的‘凶头’,能咬一二口,但无重口或毒口,这样正好试出将军虫的斗力和实力”。“老虫师讲得真是太好了,使我大长见识,请问这第二呢”?“嗯,这第二嘛,就是如何驯斗?关键是掌握火候”。“此话怎讲”?“就是说要恰到好处,这好似古代军中比武,点到为止。将军虫和勾丕虫相斗,有的虫家见一开始盘口咬斗,还未分出强弱就忙用绒球将其隔开,怕将军虫伤口,这种试口就失去了意义。还有一种是不加控制,任其和勾丕虫硬打死拼,只到把勾丕虫斗得一败涂地、或是把勾丕虫咬残、咬死为止,这时将军虫的实力是显示了,但虫本身肯定也伤着了,影响正式上柵参斗”。
    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老赵头一讲起虫经,就有些兴奋,不仅是丁大虎、就是卢嘉杰也听得相当入神。丁大虎挺有感慨地讲:“不愧为皇家虫师出身,如此精通养虫之道,丁某真是佩服”。一番恭维后,丁大虎又说:“老虫师,现在看来,选勾丕虫并不是很难,最难,最不好把握不好的是真刀真枪的实战试口驯斗。是么”?“是的。要取得上柵斗胜,这是很重要的”。老赵头马上答道。“嗯,正因实战试口非常难,可否劳驾老虫师到寒舍去指导一下,我将重金酬谢!至于卢老板处,我会打招呼的”。丁大虎终于郑重地把本次来意说了出来。由于没有思想准备,老赵头十分为难地:“这……这……”。卢嘉杰则接口道:“丁老板,这恐怕不行,一是我们也在忙于上柵,老赵头怎么脱得开身。二则试口试好了没什么,如试不好,虫报废了怎么讲”?丁大虎听后,早有准备地讲:“这不难,一是我派车来接老虫师,就三四个小时。二是试好试坏,一概听天由命”。此时的老赵头喝了一口茶水,稳定一下情绪后,以不紧不慢的语气说:“丁老板,主要问题是按虫界之规:斗虫试口者为试虫界天机,仅能试一次而已,我已为东家试过,如再试第二次,就是犯戒。故此事我实难从命”。丁大虎听后,瞪大了一双牛眼,“真有此事”?老赵头以一副不容怀疑的神情回答:“是的,虫界虽小,但汇聚天地之气,戒规多矣”!丁大虎见老赵头搬出虫界戒规,知道再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名堂,只得怏然不悦地起身告辞,老赵头见丁大虎带来的礼物还放在桌上,就叫阿翠追出去,交还给他。
    夜晚,在上海德大西餐馆的雅座内,卢嘉杰正陪着笑脸请紧绷着脸的阿春坐下,“嗨,你知道不知道呀,你生气的样子比你开心的样子还可爱”。卢嘉杰想缓和一下气氛,调侃地说。阿春无言地白了他一眼,把头朝向外面,看着华灯映照下的热闹街景。“啊呀,我的大小姐,我不是当天晚上在电话里给你讲清楚了吗,我一直把存英当小妹妹看,对于她的这种玩笑,我怎么会当真”?卢嘉杰又以无奈的口气解释道。“你们男人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看你看存英的那种眼神,那种含情脉脉的样子,是玩笑吗”?阿春转过头来,气鼓鼓地责问着,眼中含着泪水。望着阿春红润微翘的嘴唇,卢嘉杰一下子把自己的嘴贴了上去,并用手紧紧地搂抱着阿春。阿春起初还想挣脱,但不一会儿就用自己丰满的嘴唇紧贴着卢嘉杰,两颗年轻的心又跳在了一起,两行热泪从阿春的脸上淌下。
    “你知道吗?我爱你爱得多沉重,多苦。我知道你骨子里还是个书生,还不适应商场、栅场这样激烈、甚至残酷的竞争。因此,希望你和我一起到美国留学,长些见识,学有所成后回国撑起你们卢家的这份家业。可你老是对我敷衍着,你这样怎不使我伤心”。阿春哽咽着说完后,便是泪如泉涌。卢嘉杰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想不到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阿春对自己是如此以往情深。原先他以为阿春要赴美国留学,无非也是学时髦女子留学镀金,然而她却包含了对自己今后事业发展的一片苦心。难怪他每次上柵,阿春都那么为他操心,甚至为他提心吊胆。想到此,他把阿春搂得更紧了。他用柔情的目光看着阿春,轻轻地贴着阿春的鬓边说:“春,我的春,你别哭了,我懂你的心”。他停顿了一下,用餐巾为阿春擦了擦泪然后又说:“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的理解了古人所写的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真义”。阿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你说生啊死啊这些不吉利的话”!
    待者送上了七分熟的德大牛排,香味浓郁的牛尾汤及烤面包等,卢嘉杰动手切了一小块牛排塞进阿春的口中,“来,来,再一次向阿春小姐赔罪”。然后继续说:“我阿爹面粉厂的事筹办得差怒多了,接下来就是寒露、霜降两场栅局,待这些事完成后,我们就可双双赴美国留学了”。阿春一边小口嚼着香嫩的牛排,一边说:“好呀,但愿如此吧”。卢嘉杰觉得阿春的话中还隐隐带有一些顾虑,于是就问:“听你的口气,好像还是有所担心”。阿春用餐巾抹了抹嘴角,“嗯,看来有些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顺,特别是寒露、霜降的两场栅局,听说金家发动了‘鸣金联盟’为其提供大将军虫,您们卢家千万不可轻敌呀”。“哦,看来金家的桌子底下活动很多呀”。阿春说的情况引起了卢嘉杰的警觉。
    当卢嘉杰、阿春起身离开德大时,已是晚上10点多了。在旋转门前,与相拥着的金鹏坤、于是玉不期而遇,卢嘉杰似乎有些腼腆,阿春则落落大方地打着招呼,“金家伯伯、于小姐,您们也来吃西餐”。“嗳,是的,你们吃好了”?金鹏坤也应声答道。“今天这里的牛排不错,您们可尝尝”。卢嘉杰也算应酬性地介绍说。“好的,多谢卢小开的介绍”。于是玉嗲声嗲气地接口说。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于是玉有些羡慕地讲:“多好的一对金童玉女”。“是呀,卢家这小子也真艳福不浅,能拥有这样一个漂亮而又有才干的女友”。金鹏坤补了一句。
    金鹏坤在待者的引领下,进入了包厢。待者随手递上一份食谱,金鹏坤接过后看了一下,即点了一份套餐。头盘:法式焗蛤蜊。汤:洋葱汤。主盘:菲利牛排。甜品:香草沙弗来。于是玉对刚才的话题还意犹未尽,有些耿耿于怀地说:“是呀,可有的人有艳福,却就是不当回事”。金鹏坤听后,一把将于是玉搂在怀中,“啊呀,我的小心肝,我怎么不把你当回事,我不是整天想着你,陪着你吗”?于是玉飞了他一个媚眼,“哟,真把我当回事,我问你,我算你的什么?情妇不像情妇,小妾不像小妾,姨太太不算姨太太”。“嗳,我那个瘫在床上的老婆看来活不长时间了,到时候我一定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太太”。说罢,金鹏坤贪婪地望着于是玉雪白而丰满的乳房,禁不住把自己的头埋下,一只手也从于是玉的高腰衫下伸了进去。
    他们亲热了一番后,待者也把大盘法式焗蛤蜊送了上来。金鹏坤将一只清香鲜嫩的蛤蜊叉进口后,边嚼边说:“嗯,这德大的蛤蜊做得就是好,肥嫩滑口,一点没有腥气”。“是呀,要得到我们金董的夸奖真不容易”。于是玉莞尔一笑,应声道。金鹏坤放下了手中的银叉,口气认真地讲:“我们说正经事吧,自金龙银行开张来,主要是以汇兑为主,兼营存放等业务,这样难以扩展。因此,我们要想办法纳官股,这样才能在金融业做大”。“你又要出花头了。要纳官股,到哪里去弄?我可一点办法也没有”。敏感的于是玉感到金鹏坤的野心真大,于是故意回绝道。金鹏坤先是拍了拍于是玉的手臂,“嘿、嘿”干笑了两声后说:“在上海滩,还有于大小姐没有办法的事,在我们的虫友中,就有严督办黄显老可介绍官股”。“他们自己不是已经参股了吗,还要他们介绍官股,可能吗”?于是玉反问道。“他们的那些股份仅是零花钱而已,只有介绍大笔官股,那才叫融资”。金鹏坤干脆挑明了话题。“哐当”一声,于是玉把手中的刀叉朝刚送上的主盘菲利牛排盆中一扔,生气地讲:“你把我当什么呀,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吗”?“嗳,你误会了,我是想请你到会乐里好好地为这两个老家伙物色两名鲜头货”。金鹏坤用右手抚摸着于是玉的肩膀,哄着她说:“我怎么舍得你出马呢”?
    包厢内的灯光柔和而温馨,金鹏坤由于喝了些法国红葡萄酒而红光满面,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保养得十分富态而健壮。说实话,于是玉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出手大方宽绰,办事有魄力胆量,在上海各界颇吃得开,如今又从房产界发展到金融界。如果有这样的男人来托付终身,那么自己的后半生将会锦衣玉食而享荣华富贵。但在另一方面,这个男人又把自己当作他的一个棋子在走,发挥她在交际界的作用。同时他作为一个性欲颇为旺盛的男人,也为了满足其床第之欢。如果自己过了几年后,徐娘半老、风光不再,失去社交能力后,也许会被他一脚蹬开。因此,于是玉对金鹏坤每次提出的要求,都要相应的给予回报。她一边用手轻轻地晃着高脚杯中鲜红的葡萄酒,一边嗲声嗲气地说:“我的金董呀,这件事如果办成了,你怎么谢我呢”?“到时候,我就送你一套花园小洋房”。金鹏坤将杯中的一些剩酒一饮而尽,豪爽地回道。“不过,我担心这两个老家伙未必能上钩”?于是玉毕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她知道有些男人尽管喜欢沾花惹草,但是是有所忌讳的,这也就是江湖中所讲的“色中有戒”。听了于是玉这话后,金鹏坤拍拍于是玉圆浑的大腿,“我的小乖乖,哪一个男人不沾腥”。尔后,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上次我们一起到会乐里吃花酒时,严督办曾悄悄地问:有位风水先生建议我要‘采阴补阳’,找一、两个还未开过疱的年轻女子上床,你说有用吗?我即说当然有用,这就像将军虫贴蛉后才能更加勇猛。你看,老牛也想吃嫩草呀”。说罢,包厢里响起了淫荡的笑声。

        十七、书寓夜宴

   周复初的三江株式会社总部设在狄思威路(现溧阳路)与四川路的交界处,这里是一幢建造于民国初的西班牙式三层红色小洋楼。在二楼朝南的一间总买办室内,周复初正端坐在一张大写字桌前,静静地品茶,这是他每天上午到总买办室时的第一件事。
    品茶静思,已成为周复初的习惯。也正是在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他通过幽逸的品茶,来考虑事务,安排工作,未雨绸缪。竹制的茶盘上,放着一套精致的宜兴紫砂壶,他拿起壶朝小茶盅中斟茶。茶汤青碧而苍翠,这是上次三江总会长小川来上海时送他的正宗的日本京都抹茶,即将茶叶磨成粉末后冲泡,口感清香醇正中带有些苦涩。按理这种抹茶是要以日本的茶道方法来饮用的,但周复初觉得茶道太复杂而费时,不如用紫砂壶冲泡方便些,也别有风味,同时也表现得很中国化。这就像他的这个总买办室布置那样,并不刻意突出大和民族性,仅是在正中的壁上挂着一幅和式装裱的条幅书法:“道,可道,非常道”。
    此时,有人敲门,“请进”。应声进来一个武士打扮的日本浪人,他向周复初哈腰鞠躬后,即开口道:“报告斜桥(老板),据近日在卢记米行附近观察,买新米的人很多,生意似乎不错。只是卢汉兴那个老东西不常来,卢嘉杰这小子倒有时来转转”。周复初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像在回答又似在自言自语:“卢汉兴这个老东西正兴冲冲地忙着筹备他的面粉厂,哪有空来米行。他要想和我们较劲,没那么容易”!“是呀,我带几个人到他米行搞一下,乱乱他的阵脚”。那个浪人手握着武士刀,目露凶光地说。周复初听后,摆了摆手:“别用这种下三烂的方法,反而暴露了我们的目的。你继续盯着就是了”。
    浪人退出后,周复初继续品着茶。的确,像卢汉兴这样颇有民族意识,又有创业气魄及社会资历的实业家,要从他手中弄到那块卢记米行的土地是不那么简单的。但好在他已埋下了地雷,即在卢汉兴办面粉厂的集股中,环亚洋行的石董事长参了大股,而这些大股的股金,就是他周复初转借给石董事长的,这就是商业摆渡。尽管他周复初平时注重伪装,为人低调,在上海商圈中人缘也不错,但由于他是日商买办的身份,大量参股,一定会引起卢汉兴这样有头脑的人的怀疑。于是他就来了个借桥过河,暗中掌控金脉。这种金融手段,正是当时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在上海分行的经理矢吹敬一向他所授。这家于1892年开办在外滩的日本银行,初期也是以汇兑及存放业务为主,被日本政府视为对华贸易的“责任银行”,其经理均由日本政府任命。甲午战争之后,转而以处直中国对日巨额赔款和对华财政资本输出为主。1902年开始在上海发行币,并在以后大规模支持日本在沪的工商贸易及金融活动。正是得到了像横滨正金银行这样大的政府银行的幕后支持,周复初才显得实力雄厚。另外,三江株式会社的总会会长小川上次在二六圆召见他时,也向他透露,日本本土正在加紧发展面粉加工业,日后主要倾销的市场就是中国,这对中国的面粉业将带来巨大的冲击。况且卢家与金家的上柵斗虫,从日后的情况来看,金鹏坤拥有“鸣金联盟”为后盾,可以提供多方的将军虫,而卢汉兴尽管有老赵头这样的皇家虫师,但毕竟势单力薄,一旦上柵败阵,对卢家有很大的经济打击。
    此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原来是金鹏坤打来的,说是明天晚上,“鸣金联盟”约请到会乐里的兰香书寓雅聚,听曲品茗,吃饭聊天。周复初听罢,对着话筒讲:“金大老板邀请,鄙人一定遵命”。
    寒露上柵在即,老赵头正忙着为准备上柵的将军虫进行调养。时逢天津良乡栗子上市,栗肉对将军虫来讲有强健发力的功能,但栗肉带热性。于是,老赵头又特地挑选了青浦淀山湖红菱拌栗肉,红菱有滋阴泻火之功效。这个时候将军虫的过浴也很重要,虽然天气已冷,用不到天天沐浴,二三天过一次浴就可,但对即将上柵相斗的将军虫来讲,通过用车前草汤过浴,可以使体腹翅足更老结经得起撕咬冲撞,这就像古罗马角斗士需要用开水或热火敷熬皮肤一样。老赵头不仅用了车前草,还在汤中加了一些三七粉,更是使虫在咬斗受伤后能产生迅速封口的效用。
    这天晚饭后,卢汉兴、卢嘉杰来到了虫房,商量选送上柵之虫。由于秋分上柵大获全胜,卢嘉杰对这次上柵也显得很有信心。再说老父的面粉厂也在近日正式开工,能胜此局,更是锦上添花。而他和阿春一起赴美留学之事,已好早定下来了。于是,他提出再用“黄花头”迎战。他说:“‘黄花头’和‘铁砂青’如此激烈的打斗都经历了,可以讲是所向披靡”。卢汉兴听后望了望老赵头,并不急于表态。老赵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了想说:“的确‘黄花头’经过这次上柵,应该讲是大长咬斗经验了。但据古虫谱上讲‘小打小斗者为七日,大打恶斗者为半月’。尽管‘黄花头’恢复得很快,但半月还缺两天,而且对方一定也会选上品的大将军虫,万一‘黄花头’内力不足,就很可能吃亏”。卢汉兴边听边点头,看来是同意老赵头的看法,他见桌上放着一排的将军虫盆盖上都放着水牌,他把眼光停在“茄皮紫黄”水牌上,他小心移开虫盆盖,见“茄皮紫黄”龙行虎步,气度英悍,全身光泽华润,笼形强健而神畅。“嗯,老虫师,我看用‘茄皮紫黄’如何”?卢汉兴征询着老赵头的意见。
    老赵头会意地笑了,他缓缓地说道:“是呀,‘茄皮紫黄'的形相,动相已十分完好,但在驯斗时,我发现此虫气质似乎高傲,冲击力、咬斗力都很强,但缺少用毒口、狠口,也就是说很少用绝命口。就怕遇到恶虫、刁虫的毒斗、歪斗,看来还得驯斗一些日子”。卢汉兴见老赵头有顾虑,有些为难地讲:“就这么几只能上柵的将军虫,究竟选哪一只呢?可真应了古人的话:一将难求呀”。由于多日跟着老赵头养虫寻虫,卢嘉杰对虫的情况要比老父熟悉,他见状就提议道:“就请‘墨牙黄’出马吧,我看只要贴好蛉,‘墨牙黄’的爆发力、应变性都是很不错的”。老赵头略一沉思后,即说:“我想还是先请你们看一下虫再说吧”。当老赵头将“墨牙黄”的盆慢慢打开后,见“墨牙黄”神采奕奕、风度翩翩,步履相当稳健地走了一圈,两根长长的触须左右搅动,似在观察寻敌,见没什么大动静,便振翅“瞿、瞿、瞿”地叫了数声,犹如一员武将完成了一次潇洒的战场亮相。此时,老赵头指着“墨牙黄”说:“你们看这‘墨牙黄’鸣叫时的长翅,振动的速度极快,而且尾部也不断地摇晃抖动,再看头面锃亮发光、神采焕发。这一些都说明‘墨牙黄’正好到了贴蛉最好的时机。如贴蛉顺了,将会是一员无敌大将军”。
    卢家父子仔细观察了“墨牙黄”后,觉得老赵头说得很有道理,但卢嘉杰还有些担心“墨牙黄”的牙钳长得如何?有的将军虫外表十分英武俊勇,但有时牙钳尚不理想。于是,伸手从引草盒中取出一支鼠须草,轻轻地在“墨牙黄”的牙钳左右上下拂动两下,“墨牙黄”牙开一线,但已见牙钳宽厚老结、紫中发黑,而牙钩弯曲。“一副好牙”。卢汉兴称赞道。也许是由于引草的缘故,“瞿、瞿、瞿”,“墨牙黄”发威似的又鸣叫了起来,叫时翅衣高撑,而收翅复形也极快速。鸣叫的声音响亮而节奏明快,可谓是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特别是上声与下声之间没有混杂不清、藕断丝连的浊音。老赵头点了点头,“嗯,这叫声就是古虫谱上讲的‘弹琴引雌’,看来此虫是到了最好的上柵出斗时机了”。卢汉兴问老赵头:“老虫师,你把贴蛉的三尾雌虫选好了吗”?“噢,各地的我都选了一些,请卢老爷放心”。老赵头答道。将军虫贴蛉,尤其是给“墨牙黄”这样的虫贴蛉,是很讲究感觉和火候的。卢嘉杰知道老赵头在贴蛉方面主要精于北方虫。为了保险起见,卢嘉杰提出是否请“江南圣蛉手”李士华一起来帮忙。卢汉兴用目光征求着老赵头的表态,应为贴蛉可谓是虫门独技,的确是另有一功。但老赵头作为卢家的虫师,应当尊重他的意见。老赵头抬起头,看了一眼卢家父子,直率地说:“这样也好,也可以让我见识一下李先生贴蛉的高招”。
    入夜,在会乐里兰香书寓二楼的一间香巢中,六角形的水晶吊灯辉映着全套法兰西进口镀金雕花家具,显得洋气而富贵。金鹏坤和于是玉正在这里招待着“鸣金联盟”的虫友,严督办、黄显之、石董事长、周买办、李士华,还有金存之、李虫师等均在座,作陪的除了春香、玉翠外,还有新来的佳人桂兰、雪英。于是玉殷勤地为在座各位斟上酒后,金鹏坤习惯性地用手指理了一下自己已梳得纹丝不乱的铮亮头发后,站起来高举酒杯向大家敬酒:“今天是我们鸣金联盟的雅集,寒露上柵在即,希望我们能同舟共济,栅上鸣金得胜”。第一轮酒饮过后,大家纷纷落座。春香、玉翠殷勤地为严督办、黄显之等人夹着油爆虾、白斩鸡、爆鱼等冷菜,而桂兰、雪英由于和大家初次见面,端坐着,显得有些腼腆。
    于是玉见状,忙起身举起酒杯道:“来我为在座的各位介绍一下玉兰书寓新姐妹,桂兰和雪英,这可是我们书寓的头排美人,桂兰妹有小贵妃之称,雪英妹有小西施之称”。这一说可把众人的目光全引向了两位新人身上。虽然她们仅有十六七岁,但已发育得十分饱满。桂兰面含桃花,脸颊圆润,体形显得丰腴而玲珑。雪英则肤若凝脂,双眸明丽,一袭考究合身的镶边旗袍,把她高耸的乳房突翘的臀部凸显得风韵盎然。按风月场中的话来讲,她们正处于“佳人年华”,弥散出鲜活清灵之气。“是呀,新人嘛总要出些新气象,我建议二位姑娘要和在座的每位喝交杯酒,以作见面礼”。惯于在风月场中交际的金鹏坤提议道,“好!好!”大家都表示赞同。桂兰、雪英毕竟是受过职业训练的女子,她们妩媚地一笑,站起身问:“请问从哪一位开始”?“当然从严老、黄老开始”。金存之不失时机地讨好道。当严督办、黄显之、石董事长这些年过半百的老男人挟着这两位佳人白嫩肉感的玉臂,贴着细腻香艳的粉腮喝交杯酒时,一股难以言传的快感徒然升起,不觉春心荡漾。这些平时限于地位、身份、名望、资历而不苟言笑、摆着功架的上流社会的精英,此时也禁不住流露出了男人本色而原始的一面,有些放浪形骸而喜形于色起来。当严督办和桂兰喝交杯酒时,他又把雪英叫了过来,来了一个左右同时交杯。当他的那张干瘪的老脸贴在两位佳人的香腮中间时,他陶醉得把两眼眯成一线。
    这种现场效果,正是金鹏坤所想要的。此时,兰香书寓的大姐已将一盆盆热炒菜送上,有清炒鳝糊、清炒虾仁、红烧甲鱼、虾籽大乌参、圈子草头、八宝辣酱等。今天宴请掌勺的是上海老饭店的当家厨师,菜肴质地新鲜浓油赤酱,是正宗的上海本帮菜。上海老饭店创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年),浦东川沙人张焕英夫妇租借城隍庙西边旧校场路八号开了一家小饭店,面积狭小而装修简陋,店名叫“荣顺菜馆”,只能放两只半八仙桌。张氏夫妇善烧制上海本帮菜,而且价廉物美,从而打出了名气。不仅来玩城隍庙的游客喜爱上了这家菜馆,不少市民也纷至沓来,亲切地称呼其为“阿拉(自己)的老饭店”。发展至今,店面也已扩大,已成为上海本帮菜的名店,门口的小车常常停满。金鹏坤知道今天请的这帮人大都上了年纪,且在上海生活多年,对本帮菜是情有独钟。果然,大家品尝后一致叫好。就看看这些菜肴的颜色,就可谓是秀色可餐。鳝糊金黄,虾仁玉白,甲鱼鲜红,乌参酱紫,草头碧绿,再加上八宝辣酱更是五颜六色。严督办夹了一筷鳝糊入口,慢慢咀嚼后,点头说道:“好,清香软滑,吃口入味,这鳝糊是烧得到家了”。石董事长则用筷指着圈子(大肠)草头说:“这道菜是老饭店新增的招牌菜,圈子酥糯而有嚼劲,草头则鲜嫩香甜,妙不可言呢”。
    在座的几位佳人由于吃了一些酒,个个面飞红晕,目光迷离,娇媚可人。黄显之接过石董事长的话头说:“是呵,菜妙、人妙,真是妙上加妙”。于是,他把一块白色的餐巾当作手帕,用兰花指拿着,唱起昆曲《牡丹亭》中的句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桂兰也马上站起,拉着黄显之的手接唱道:“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好”!大家开心地起哄着。接着,雪英又应大家之邀唱了《桃花扇》中的一曲。伴着那委婉柔美的曲调,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于是玉用眼神点了一下金鹏坤,他马上心领神会地说道:“大家尽兴。我想乘这个机会和各位说一下,寒露上柵在即,我想请鸣金联盟的虫友各自提供将军虫,以便挑选出无敌大将军”。
    听了金鹏坤的话后,严督办说道:“既然是鸣金联盟的盟友嘛,总得作些贡献。这样吧,最近我的一位朋友送了一只济南出的‘栗壳紫’给我。此虫头形圆大高凸,淡紫绒项暗伏赤砂,古金翅,整皮像板栗壳色,牙色花紫中带黑,性子爆烈而咬口凶狠”。金存之听后,问坐在旁边的李虫师,“你看呢”?“嗯,‘栗壳紫’也是鲁虫的名将,可去拿来试养几天”。李虫师回答。“我在秋分前,曾在东方饭店虫贩老山东处觅到一只宁津的‘青翅蓑衣’,初养时品相并不出挑,现变色后将军虫相出来了,菩提黑青头,星门前冲,牙圆厚老坚,青翅如蓑衣盖身,大腿高挺带青斑,咬口凶狠。如蒙不弃,可以贡献给联盟”。黄显之也谦虚地介绍道。“嗳,黄显老过谦了,‘青翅蓑衣’是宁津首屈一指的虫王了”。金鹏坤在一边恭维着,同时用眼睛看了一下石董事长,“嘿、嘿”笑了两声,“石董呵,你可是收养异形虫的专家”。石董事长见金鹏坤点到了自己,也就直言相告:“哦,我最近忙于应付洋行的事,不过异形虫却是养了几只,其中一只安徽亳州的海狮虫,俗称‘大头尖屁股’,头圆项阔,身厚腿长,后身却十分尖薄,牙粗大带钩,斗口凶霸,可请李虫师过过目”。“海狮虫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既然石董有,也就让我开开眼”。李虫师也礼节性地答道。
    从宴席开始至此,周复初一直少言寡语地坐在一边,即使桂兰和他喝交杯酒,他也仅是象征性地弯了一下手臂,就自顾自地喝了。此时,他却紧了紧嗓子慢悠悠地开了口:“金老板,本人也有一只将军虫可供挑选”。由于平时周复初给大家的印象是性格稳重谦虚,说话做事比较实地,因此对于他说的话,金鹏坤格外重视:“哦,周买办也有将军虫可提供,那真是太好了”。周复初又继续说道:“此虫是我在江苏宜兴的一个朋友所送,名叫‘紫白锦衣’,大圆头,色深紫,细金斗丝,白玉项宽,上满布毛丁,翅泛金紫而大腿粗长”。李虫师听到此,马上插嘴问道:“牙是不是红中少泛白,弯尖单钩”?“正是”。周复初肯定地点了点头。李虫师颇为激动地一拍手掌说:“此虫可是难得的霸口将军,有‘紫阎王’之称”。
    散席时,于是玉故意对严督办说:“严老呀,我见你喜欢今晚的菜肴,特地叫那位上海老饭店的掌勺厨师为你写一份,你稍等一会”。严督办也心领神会地说:“啊哟,我的于大小姐想得真周到”。待众人都离席后,金鹏坤和于是玉便把严督办请到里间,金鹏坤低声对严督办说:“严老,为了请出桂兰和雪英,小玉可是费了一番口舌。你喜欢哪一个”?于是玉在边上又补了一句:“她们都还是姑娘身呢”。严督办想了想,他把桂兰和雪英作了比较,桂兰珠圆玉润很和顺,而雪英则凹凸有致太火爆。“嗯,就桂兰吧”。金鹏坤见一桩“采阴补阳”的性交易已完成,就马上又乘机问:“噢,严老,还有上次托你的官股之事进展如何”?作为江湖老手的严督办见金鹏坤如此猴急,内心虽然不快,但在表面他还是挺客气地拍拍金鹏坤的肩膀说:“你金老弟托的事,我怎敢怠慢,此事已基本落实,估计这两天钱就会到你银行帐上,到时可别忘了我的好处呀”!

      十八、贴蛉失事

   上午,卢嘉杰和老赵头正在虫房内为将军虫贴蛉的事做准备。尽管这是虫的婚事,但就像人的婚事一样,也要为它们准备好洞房,布置好环境。如即将贴蛉的虫盆要清洗干净后晾干,喂食要以虾肉、蟹肉、鱼肉及黄豆为主,因虫贴蛉期间体力消耗增大,要及时补充营养。水盂也要勤换勤洗,并加入一小滴西洋参汁。他们正忙着,阿贵进来了。他对卢嘉杰说:“小杰,存英来找你,在客厅候着”。卢嘉杰本能地问:“什么事呀,一早就来找我”。听了这话,阿贵有些嬉皮笑脸地答道:“啊呀,我的大少爷,人家是金家的大小姐,我怎么好问人家来干什么”?说罢,他的一双眼睛开始扫了虫房一周,然后把目光停在方桌上的几只将军虫盆上,正想张口说什么,卢嘉杰起身说:“好吧,我们走”。
    金存英正坐在客厅里和卢太太闲聊着。她今天穿着一件蓝士林布的旗袍,乌黑的短发用一条红丝带扎起,朴素的打扮中透露出一股清纯之气。“小英,你一大早来,有什么事吗”?卢嘉杰问道。“啊呀,杰哥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天是我们画室师生回报展,你不是也交了作品,上午9时要举行开幕式的”。金存英扑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提醒着。这时,卢嘉杰才抓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啊呀,我把这事全忘在脑后了。真对不起”。自从上次在金家花园打网球时,金存英向卢嘉杰大胆地吐露了爱意后,卢嘉杰由于阿春的原因,总是躲着金存英,可金存英却像没事似的依然亲昵地对待卢嘉杰。金存英见卢嘉杰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就说:“又在弄虫上柵,我爸爸和我哥哥一早也出去了,说什么是到虫友家去看虫了”。听她一说,卢嘉杰明白了鸣金联盟肯定又在活动了,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真不想去赴展。可他看了一下表:“嗨,现在已是8点半了,来不及了吧”?“不要紧的,你父亲早上出去没有用车,你快去换一下衣服,叫司机阿根送一下吧”。想不到卢太太在一边发话了,聪慧的金存英立马站起,朝卢太太鞠了一躬,“谢谢卢家姆妈”。不一会儿,卢嘉杰换了一套笔挺的淡灰西装,潇洒地对金存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金小姐,请吧”。金存英大大方方地伸手挽住卢嘉杰的胳膊,向客厅外走去。
    这一天的午后,阿贵又悄悄地来到了巨鹿路181号赌窟,他今天是特地来还赌债的。前不久,他为卢太太整理房间时,在卢太太当年的一批陪嫁字画中,偷偷拿了一副八大山人的《荷塘翠鸟》,后在古玩行卖了三百大洋,并兑换成银票。当他把这张银票交给“181号”帐房先生时,那个眼镜落在鼻梁上的胖老头笑着说:“嗨,阿贵兄弟呀,你发洋财了”!阿贵嘟哝着道:“到哪里去发洋财,这是我卖了乡下房子的钱”。心里却在暗暗地骂着:欠谁的钱,也不能欠“181号”的钱,这可是阎王钱,逼的人上吊的!
    从帐房出来后,经过赌场时,他听着那掷骰子声、转盘声、押宝声,心又开始痒起来.此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噢,是金老板”。“阿贵呀,你不去玩两把”。金鹏坤说罢,就要拉阿贵上赌台。“不,不,我这次是来看看的”。阿贵摆着手。他暗自下过决心,把这笔赌债还掉后,就从此金盆洗手,甚至还发过毒咒。金鹏坤见阿贵那种忸怩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故意挑逗道:“阿贵呀,看你今天红光满面,气色祥和,上台玩两把,一定会进账的”。阿贵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和金鹏坤一起坐上了赌台。金鹏坤把面前的一叠筹码推到阿贵的面前,“喏,这些你先拿着玩”。在押牌的间隙,金鹏坤以拉家常的口气问道:“这几天你们卢府正忙着上柵斗虫的事吧”?阿贵边看牌边应声说:“是的,老东家、少东家都往虫房里钻”。“那他们准备什么虫上柵”。金鹏坤的语气好像漫不经心地随口说说。“好像是什么‘茄皮紫黄’或‘墨牙黄’吧,究竟是那一只好像还没有最后定”。阿贵为了感激金鹏坤的慷慨,有问必答。“噢,今天晚上大概李士华要来,帮着老赵头一起贴蛉”。阿贵摸了一张牌后,又补充了一句。
    入夜,卢家后花园内池映明月,竹影婆娑,秋虫鸣唱,凉爽的晚风挟带着阵阵菊花的清香。李士华在卢府用过晚餐后,随卢汉兴、卢嘉杰一起来到了花荫深处的虫房。作为“江南圣蛉手”的李士华自然十分清楚将军虫上柵前的贴蛉是战前娶妻,雌虫的品质取决于贴蛉的成败。于是,他要先看老赵头准备下的雌虫,同时也掂量一下这位“皇家虫师”的功力。老赵头将三四只虫盆放在桌上,每只盆内都养了二三中雌虫。在柔和的灯光下,李士华以行家的目光仔细观看者这些三尾雌虫。每只都个大肚圆,粗腿肥臀,笼形十分细糯而柔和。李士华很是满意,点头称赞:“老虫师有眼力,这些雌虫都很肥嫩,看样子性子也大,是会结出大蛉子的”。卢嘉杰在一边笑着插话:“这‘墨牙黄'真是艳福不浅,要配三宫六院呢”?李士华听后,也感叹道:“是呵,这‘墨牙黄’也有‘皇虫’之称,因此是虫界皇帝的待遇”。随后,李士华又低下头仔细看了三尾雌虫的产卵管,个个都很圆浑完整,并没有开叉现象。然后,抬起头问道:“老虫师,你的这些雌虫是什么时候收养的”?
    老赵头听后,马上明白了李士华的意思。给即将上柵的将军虫配雌虫贴蛉,最好的是用元雌,即没有交配过的雌虫,这才能使将军虫增强元气和斗力,犹如金童配玉女。而已交配过的雌虫,贴蛉的效果就没有那么到位。有的雌虫因已交配过,腹中有卵,或是产卵管开裂,就会使将军虫配雌很不畅,有的雌虫甚至拒绝交配,并反过来咬踢将军虫。因此,真正的虫家都是坚持以元雌虫贴蛉,这就需要在处暑前后即请虫贩将雌虫一起带上,或是自己亲自到乡下去捕捉。这个时候的三尾虫还未完全成熟,处于雏虫阶段。虫家提早将其收养,并喂以鳝肉、虾肉、鸡肉及栗肉、蛋黄等,促使其发育蜕变成熟,使体形丰满肥硕。这样精心饲养的元雌虫,才是最上品的贴蛉之虫。“噢,这些三尾雌虫都是我在处暑前就收养的,都是元雌虫”。老赵头挺自信地回答。至此,李士华才领教了老赵头作为“皇家虫师”的造诣。
    此时,卢汉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墨牙黄”虫盆的盆盖,以请教的口气说:“士华兄,你看这‘墨牙黄’用什么贴蛉方法为好”?李士华用手轻轻移开虫盆盖,用高笼罩罩住了“墨牙黄”,仔细端详了将军虫约二三分钟后,即用商量的语气道:“我看还是用一引二停三足的方法,如何”?老赵头并不急于回答,他似乎还要考虑一下。而卢嘉杰却问:“此话怎讲”?卢汉兴也昂起头,静候着李士华的解答。李士华斟酌了一下,即胸有成竹地讲:“是这样的,一引就是今晚将一只肥壮的雌虫放入‘墨牙黄’盆中,吊引其性子,第二天早上看是否结出大蛉子,如结出,说明‘墨牙黄’贴蛉很畅,那么第二天就停放雌虫一天,让其充分发性而得不到满足,这一天虫会很焦躁乃至爆烈,要多换水”。乘着李士华喝水的间歇,卢汉兴有些担心地问:“这停一天贴蛉会对‘墨牙黄’有伤害吗”?李士华放下茶杯,笑着说:“不会,根据我多年的贴蛉经验,凡是真正的将军虫,经这一天停禁后,会把性子提吊到最大限度。然后第三天一早便分早、中、晚三次将雌虫放入,让‘墨牙黄’如干柴烈火,充分得到满足,将蛉排透。这样‘墨牙黄’就会精神抖擞,神勇无比”。李士华的这番“贴蛉之道”,把卢家父子说得不住点头称是。而老赵头这时才开口道:“嗯,李老板不愧是‘江南圣蛉手’,这一引二停三足,也就是古虫谱‘贴蛉经’上所说‘一杨一抑,欲禁欲驰’。但这如何满足性子?是很有讲究的”。李士华听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手说:“嗨,没什么大问题的,到时我来这里,帮你一起贴蛉”。
    “墨牙黄”停禁后的第二天早上,李士华就来到了卢府的虫房。老赵头把“墨牙黄”盆打开,果然“墨牙黄”一改往日威武雄健的龙行虎步,而且很烦躁地在盆中来回打转,蛉门也大张开。“好,就是这种状态才对”。李士华对老赵头讲。于是,老赵头将已备好的三尾雌虫放入。“墨牙黄”一见雌虫立即上背贴蛉。李士华见“墨牙黄”贴蛉进展顺利,就和卢家父子及老赵头告辞,忙他厂里的事去了。近日由于日纱大量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向中国倾销,使李士华等民族纺织业产品大量滞销而积压。李士华正为此四处奔走。
    这天夜晚,卢家父子和老赵头打开“墨牙黄”虫盆时,不觉眼前一亮,“墨牙黄”已神采焕发、英武强健,它和雌虫相亲相爱地并列站在一起,似乎形影不离。由于是元雌虫,雌虫尾部所挂的蛉子都大而丰圆。卢汉兴悬着的心似乎定了下来。“老虫师,看来贴蛉这一关我们总算过了”。卢嘉杰也在一边接口道,“是呀,这‘江南圣蛉手’还是名不虚传的”。老赵头则凭着多年的经验,平静地说:“还要等过了今晚,才算贴蛉最后成功”。于是老赵头用笼罩将三尾雌虫取出,虫儿也真有灵性,“墨牙黄”展翅“瞿、瞿、瞿”地叫了几声,像是依依不舍的送别,雌虫也极轻柔地“铃、铃、铃”叫了数声,像是互道珍重。
    第二天凌晨,老赵头来到后花园中,在竹叶、花叶上采集晨露,以供贴完蛉后的“墨牙黄”饮用。回到虫房,阿翠已把老赵头昨夜备好的食料捣烂后送来。他把“墨牙黄”盆放在桌中央,将电灯泡拉低,当他慢慢地移开虫盆后,眼睛一下子定住了,惊叫道:“不好!此虫贴蛉过头了”。原来“墨牙黄”的尾部挂有稀烂的白粪水,而盆底也有一些白粪水的污迹。老赵头说罢,就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半晌回不过神。阿翠见状,忙问:“要不要叫老爷和少爷来”?老赵头僵硬地点点头。
    卢汉兴来到虫房,即询问了一些“墨牙黄”的情况,不一会儿,卢嘉杰也睡眼惺忪地来了,他边走边问:“怎么啦?贴蛉出事了”!于是老赵头赶紧将虫盆打开,只见“墨牙黄”已无昨天的雄姿,显得十分疲惫地伏在盆边,原先两根粗挺的触须也有些卷曲。老赵头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盆壁,“墨牙黄”也仅是迟钝懒慵地转了一下身,仿佛一下子衰老了。按古虫谱所说,贴蛉过头的将军虫“伤神蚀骨,元气涣散”。至少静养半个月,才能看出是否还有恢复斗力的可能。如今明天就要上公养房了,“墨牙黄”这种一蹶不振的样子,肯定是无法应战了。老赵头声音有些发颤地说:“这虫明天是不能上柵了”。卢嘉杰也急着说:“那怎么办?斗局的帖子已接,明天下午三点前上柵,我们可没有退路了”。尽管卢汉兴也十分焦急与无奈,心想怎么这么触霉头?不走运?但既然已成事实,他还是拿出了当家的魅力后决断,他果断地将“墨牙黄”虫盆盖合上,“好了,事到如今,也唯有让‘茄皮紫黄’上柵了”!“那我们还有‘玫瑰砂青’、‘虾花红青’呢”?卢嘉杰补充说道。老赵头在一边抵着头,沉默了一会后,他庄重地说:“容我再考虑一天,观察一下几只虫的笼形再说吧”。
    就是这一天,从早上到晚上,老赵头都在虫房内观察虫态,以至阿翠将晚饭送到虫房,发现午饭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心直口快的阿翠就说:“老赵头,人是铁,饭是钢,这饭还是要吃的呀”。“噢,噢,我知道了”。老赵头口上答应着,可人还是像泥塑木雕般地盯着面前的三只虫盆看。此时,卢家父子来到了虫房,由于全神贯注地为“茄皮紫黄”打着引草,观察其牙钳与身姿,以至卢汉兴轻拍了一下老赵头的肩胛,他才转过身来,“噢,卢老爷、少东家来了”。该吃晚饭了“。卢汉兴关切地对老赵头说。
    于是老赵头端起了饭碗,卢嘉杰一看那碗鸡汤早没了热气,就对阿翠说:“你去帮老赵头热一下吧”。可这老赵头心不在焉地刚扒了两口饭,又放下筷子,像下了决心似的对卢家父子说:“我想让‘茄皮紫黄'收身”。“什么?要给‘茄皮紫黄’收身”?卢嘉杰有些不解地问。“对,就是紧身”。老赵头说罢,拿起一根鼠须草拂撸了一下“茄皮紫黄”的脸颊,此虫立马发威,弓身张牙,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随后,老赵头又用极快的速度用引草在其后尾来回扫了一下,“茄皮紫黄”马上就转向,但因身体太饱满,动作似有些缓慢。“嗯,看来‘茄皮紫黄’是有些发福了”。卢汉兴也看出来了。此类将军虫的体重增加,不仅不利于咬斗的发力及交战的敏捷,而且在重量厘码上也难相配。“因此要收身”。老赵头听了卢汉兴的话,又肯定地说。“那如何收身呢”?卢嘉杰又问。“可在盆底铺一层极薄的干石灰,上面用纸盖住,过半个时辰左右,如虫用脚磨地,前须竖起即可”。老赵头答道。“你有把握吗?我是听说过这种古法,但如果做过头,虫就脱水了,也就丧失了斗力与咬力了”。此时的卢汉兴不得不十分谨慎,已贴蛉贴伤了一只“墨牙黄”,可不能再收身而损失“茄皮紫黄”了。老赵头听后,望着卢汉兴,挺自信地讲:“请老爷放心,我是有充分把握的。在宫里时,大多是北方的虫,北方虫食量大,很容易肥胖,因此我常用此法收身”。
    过了半个时辰后,当老赵头把虫盆打开时,“茄皮紫黄”正弓身伏盆中央,头面鲜亮,雄姿英发,更加精神了。再用引草拂撸,反应灵敏,动作迅速,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卢汉兴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说:“看来,这次是要‘茄皮紫黄’挂帅出征了”。一见“茄皮紫黄”正式定为上柵将军虫后,老赵头的眼神又有些异样,变得欲言又止了,这一切并没有逃过卢汉兴的眼睛,他请老赵头不必顾虑,有话直说无妨。老赵头这才直言相告,“虫儿上柵开斗,历来是胜负难定。此次也是这样,既然卢老爷要用‘茄皮紫黄’,那就结果难扑,望卢老爷三思一下”。卢嘉杰在一边看着老赵头的神情觉得有些奇怪,而卢汉兴却想了想,仍挥了挥手,十分大气地讲:“你已尽力,胜败乃天命,就这么定了。明天送公养房”。
    第二天下午,当卢嘉杰和老赵头把“茄皮紫黄”送往东方饭店公养房回来后,阿贵即来虫房找卢嘉杰,说是老爷有事找他。在父亲的二楼书房内,卢嘉杰见老父正戴着老花镜在看一本花名册。“噢,小杰,你来了”。卢汉兴见儿子进来,便放下花名册,示意他坐下,然后说:“小杰,我们的卢记面粉厂后天就要正式开张了,这些请柬你按花名册上的名字写一下”。由于卢嘉杰自小就学习书画,因而有一手王義之风格的行草,写得还是挺漂亮的。“还有,这次面粉厂的开张仪式我想搞得简单些,就请欧阳老、黄显老来剪一下彩,然后吃顿饭。原本准备请戏班子唱堂会,请书画家来搞画会,我想就免了,你看如何呢”?卢汉兴征询着儿子的意见,卢嘉杰听后,表示赞同地点头说:“好呀,是没有必要那么铺张。我看,这花名册上邀请的人还太多,还可减少三分之一”。
    晚上,卢嘉杰约了阿春到知味观杭州菜馆吃饭,这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正宗的杭州菜馆,店址靠近西藏路桥的芝罘路上。由于正在赶写一篇稿子,阿春来得晚了些。当她风风火火地走进雅致的小包厢时,两腮被晚风吹得红扑扑的,饱满的胸脯也一起一伏地喘着气。卢嘉杰起身,一下子将她抱住。阿春也主动地将红润的嘴唇迎了上去,用手臂紧紧地勾着卢嘉杰的脖子。
    由于是情侣间的小酌,因此卢嘉杰点的菜并不多,如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干炸响铃、新鲜莼菜汤、桂花栗子羹及馄饨鸭等。阿春显然是肚子有些饿了,她吃了一口龙井虾仁后,笑着说:“嗳,我的卢大少爷,现在很会点菜了嘛,点的到都是杭州特色菜”。“怎么,你把我当作傻公子呀。你在电话里说今天有好消息告诉我,可以发布新闻了吧”。卢嘉杰边说着,边夹了一块烧得鲜美红润的醋鱼给阿春。在卢嘉杰看来,阿春的可爱之处就是不忸怩、不虚伪,敢爱敢恨,和她在一起,总会有一种精彩燃烧的感觉。不知怎的,他又一下想到了那个一直被他称作“小妹”的存英,她的清丽、单纯,特别是那种青春阳光的样子,也总使他产生一种亲切、亲近的快乐感觉。望着他愣愣的神态,阿春忙问:“怎么又犯傻了,不想听我的新闻发布了”?“噢,要的,快说吧”。卢嘉杰这才缓过神来。“好的,不过先让我填填肚子再发布”。阿春说吧,又盛了一小碗桂花栗子羹。吃完后,用餐布抹了一下嘴唇,这才兴奋地讲:“我从圣约翰大学的李教授处获悉,美国哈佛正在上海招金融及新闻等专业的研究生,这不正对我们的路吗,你看,我把申请表都拿来了”。阿春说罢,从黑包中取出了几份英文表格。卢嘉杰接过后看了一会,“嗯,这的确是很好的,现在申请,什么时候批下呢”?“大概年底或明年初吧”。阿春望着卢嘉杰有些消瘦的面颊,关切地问:“这几天又在忙上柵之事吧”?“嗯”。“关于金家通过‘鸣金联盟’调虫之事,你们耳闻了吗”?阿春提示着。卢嘉杰点了一下头,“知道一些,老赵头也作了应对准备,如驯斗试口等”。卢嘉杰说完,喝了两口莼菜汤,感叹道:“阿春呵,想不到虫界如此复杂”。阿春听后,柔情地依偎着卢嘉杰,用同情的语气说:“是呵,我有时感到你们生为男人真吃力”。也许是知音之语一下触动了卢嘉杰的心弦,他把阿春拥入自己的怀中,贴着她的乌黑的鬓边,轻声说:“阿春,我只有搂着你的时候,才感到片刻的安逸与宁静”。

       十九、寒露鏖战

   上次在兰香书寓“鸣金联盟”聚会后,金存之便带着李虫师分别到了严督办、黄显之、石董事长、周复初等处,取回了将军虫“栗壳紫”、“菩提黑青头”、“海狮虫”、“紫白锦衣”等,再加上金家本来的白玉淡青、红砂紫、乌头金翅等虫,统一由老虫师驯养调教后,觉得“紫白锦衣”虫最具有实力。此虫笼形适中,易于配斗。更重要的是在驯斗中表现出斗路多变,咬口凶刁,即能打硬仗、有爆发力、冲击力,亦能拼韧劲,可打持久战,斗力顽强。古虫谱说:“紫白锦衣”赞夹捉夹谁能敌,寒露上场震四方。
    “紫白锦衣”送入公养房的前一天晚上,金存之来到了会乐里兰香书寓春香的香巢。春香穿着一袭淡湖蓝的乔其纱睡衣,把她白皙的肌肤映衬得更加细嫩光鲜。她躺在金存之的怀中,使金存之感到如拥一块温柔丰润的白玉。然而她更加特异的是只要一挨男子的身体,她便浑身酥软、面泛红云,变得风情万种而令人销魂,特别是风云激荡达到高潮时,她的玉体里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迷离的、如麝香般的清香。原先金存之以为《红楼梦》中宝钗身上能发出冷香,仅是书中写写而已,当他在春香的身上闻到这种体香时,才相信那个曹雪芹写的是有依据的,也难怪春香的名字中要带有一个“香”字。金存之每次和她亲热后,都会得到一种情的宣泄与欲的满足。作为一名富家公子,他仅管年纪不大,但是入风月场中已有数年,在和各类女子的交欢中,他大都得到的仅是肉欲,或是性欲的快感,而春香则不然,她会琴棋书画,亦阅读丰富,从中国古典名著直至外国名著《茶花女》、《红与黑》、《少年维持之烦恼》、《安娜·卡列尼娜》、《小酒店》等她都看过。她的调情撒娇,都恰到好处而讨人喜欢,使男人能得到一种愉悦的享受,因而有“小于是玉”之称,可见其已成为风月场中的一颗受宠的新星。
    金存之厚实的手掌,在春香锦绸般的玉体上下移动,春香娇嗔地责备道:“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我是日夜思君不见君,空留思恋伴秋风呀”!“啊哟,我的小春香,我仅几天没来,你就这样想我了”。金存之说完,一把扯下了她那身薄而透明的睡衣,翻身压在她的丰胸上。
    一番云雨后,小憩了一会儿,金存之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问:“嗳,桂兰姑娘在吗”?“怎么,你还想再找桂兰风流一下”?春香一下坐了起来,边穿上睡衣边有些不高兴地说。金存之见状,觉得自己是问得太唐突,就陪着笑脸解释道:“嗨,别吃醋呀,我主要是想问一下上次严督办老牛吃嫩草的事,桂兰姑娘有说起吗”?春香用兰花指拿起一只鲜红的樱桃塞入金存之的口中,不真不假地说:“你们男人呀,真色,就喜欢打听这种事,不说给你听”!实际上,金存之是奉了老父的旨意来打听的。严督办所谓的“采阴补阳”后,打到金龙银行上的“官股”比原来的少了三分之一,而且说桂兰初出茅庐,不尽性。见春香说这话,金存之忙从包里取出一只紫红的丝绒盒,送到春香手上,叫她打开,里面原来是一根金项链。金存之拿起项链,戴在春香雪白的脖颈上,又在她的粉腮上亲了两口,“说嘛,我想听听呀”。“人家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怎么肯随便说。我是她的好姐妹,她才吐露了两句”。春香似卖着关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金存之赶紧恭维道:“是呀,我的小春香多会做人”。“桂兰私底下跟我说了,严督办毕竟老了,不行了,趴在她身上又是咬,又是啃,把她折腾了大半夜才见红。见红后,你猜怎么着”?“怎么着?这不正说明桂兰姑娘是元雌”。金存之不以为然地说。“嗨,你想不到吧,这老家伙还舔了两口吃下肚”!春香声音轻轻地、带着神秘地说。
    寒露临近在即,上海各虫家纷纷准备上柵开斗,而一些小的虫家及大量虫友也忙着跟花观战。阿春又以《金风玉露三秋战,上海虫事风云汇》为题写出了长篇报道。不仅写到了卢家的“皇家虫师”,金家的“紫白锦衣”,还提到了“鸣金联盟”的雅集。由于材料丰富、文笔生动,此篇报道在虫界互相传阅。丁大虎看了报道后,更了解了上海今秋虫事的竟斗激烈。尽管青帮与袍哥“斗虫决地盘”要在霜降之后,但丁大虎也已开始在忙着选虫、训虫,只是手头的几只虫虽是将军虫级,但没有真正大将军级的虫霸凶头。当他悉知金家通过“鸣金联盟”征集了不少将军虫后,即在当晚来到了金公馆。
    在金公馆底楼的客厅里,丁大虎刚在宽大的紫红丝绒法式沙发上落座后,便抱拳向金鹏坤说:“金董,兄弟今晚来拜访,是有一件事相求于你”。金鹏坤吸了一口雪茄,不动声色地讲:“嗳,丁老板,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有话直说,不必见外嘛”。“好,既然金董如此爽气,我就直言相告,我想向金董借一只将军虫,用于霜降之后与袍哥的‘斗虫决地盘’”。丁大虎上完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金鹏坤。其实,作为上海商圈中的实力派人物,金鹏坤是瞧不起丁大虎一类的帮派人物,但作为一股社会势力,他又不得不与之敷衍和交往。他原先以为丁今晚来大概是手中头寸(钱)调不过来,向他银行贷款,或是看中了他的哪一处房产来通融压价的。想不到是他来借将军虫上柵,这真是出人意料,“什么,借虫?你不知道我自己也要上柵,大后天在东方饭店就有一场大栅局,怎么能借给你”。金鹏坤的态度明显是回绝的。丁大虎听后,并不急于说什么,而是从衣服口袋中取出一张当天的《申报》,然后才开口:“是的,我不仅知道金家要寒露上柵,而且上柵之虫是‘紫白锦衣’也知道。这不,阿春在《申报》上的报道都讲了。我要借的是石董事长的安徽亳州‘海狮虫’”。金鹏坤明白丁大虎的用意,因为帮派斗虫,时常善用异形虫,而“海狮虫”是异形虫中出名的狠口虫。这家伙看似粗头粗脑的,内心倒是很精明的。“这,恐怕不妥吧,这是石董事长借我的”。金鹏坤推诿道。丁大虎像早预料到似的,“请金董放心,石董处我们‘大’字辈的老头子已打过招呼,你不妨可给石董打个电话”。金鹏坤见事已至此,如果再找借口推掉,那就是与青帮有些过不去了。得罪丁大虎他也许并不怕,但得罪青帮他是担当不起的,况且丁大虎已搬出青帮“大”字辈的老头子来说事。于是,他故作潇洒大方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好,既然如此,那就请丁老板随我到虫房去拿虫吧”。
    自从老赵头将“茄皮紫黄”送入东方饭店的公养房后,虫房内的事就空了些。也许是人老了,就不能空闲,一有空闲,就开始老想着从前的事。这天午后,他又取出了那只木鱼形的小金铃,拿在手上反复摩挲,并不时拎着那根红丝绳在耳边摇荡,“的铃、的铃”的铃声轻柔而悠扬,他仿佛又听到了女儿那天真的笑声。是呵,孤身一人,到处漂泊,而今已垂垂老矣,多么希望能与自己失散的骨肉相逢。他的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于是玉的身影。那耳朵下的胎记,那窈窕的身材,那漂亮的凤眼,多么似曾相识。他隐隐地觉得于是玉十有八九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怎么确认呢?这么多年来,她一个孤身女子,在上海这样的风月场中讨生活,是多么地不容易呀,他感到深深的自责与无奈。
    此时,卢嘉杰走进了虫房,见老赵头正耷拉着头在抚摸小金铃,便同情地说:“老赵头,又在想你的女儿了”?老赵头点着头:“是呵,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卢嘉杰想了想后,“嗨,我想起来了,阿春不是在报社吗,叫她给你登个寻女启事,把这个小金铃也画上”。说罢,他从老赵头手中接过小金铃,反复看了一下,便说:“这个小金铃我来帮你画,挺简单的”。老赵头听后,流露出了期盼的目光,难得地笑了:“噢,这个主意不错”。
    卢嘉杰走到几只大草窝前,见里面整齐地放着将军虫盆,中间是一只大支光的灯泡点着保温,他见平时放在中间的那只宋贾似道的半闲堂盆已放在了上面,就问:“老赵头,这只半闲堂怎么拿上来了”?“噢,本来里面是养着‘黄花头’,现将我把‘黄花头’移到清赵子玉盆中了。这只半闲堂我清洗过后,想待‘茄皮紫黄’上柵回来后住”。老赵头回答道。
    寒露上柵斗局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之中来临了,由此燃起的硝烟战火,在这商城金海销魂窟之地,它将吸引多少人的目光。
    东方饭店为此专门印制了大型海报,不仅在正门两边的门框上贴着,而且还在上海各虫房及栅局里张贴,并在正门从上到下特地拉了两条红底黄字的横幅:“寒露鏖战风云激,将军鸣金锦旗扬”。无论是近观,还是远望都十分醒目。阿春也在当天早上出版的《申报》上写了《观寒露栅场,哪位将军挂帅?》的专题报道。而上柵的斗虫又是著名的将军虫“茄皮紫黄”与“紫白锦衣”,阿春在报道中说上海的斗虫老行家称之为“二紫战秋阳,百年观一回”。因此,这场栅局颇引人注目。尽管开斗要到下午四时,但从上午开始,就有不少虫家,跟花者及虫贩子等人相聚在东方饭店的门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闲聊。
    下午三时左右,卢家父子及老赵头,金家父子及李虫师先后来到了二楼贵宾室,东方饭店的张总经理亲自出马招待,吩咐茶房送茶及上水果盘,并取出笔墨请两位上柵东家写押花。金鹏坤捋了一下铮亮的头发,挥了挥手对卢汉兴说:“汉兴兄,这次押花嘛,就按帖子上说的三十根条子吧”。卢汉兴颔首表示同意。见上柵双方将押花已定,张总经理便退出贵宾室,忙着去招呼已陆续来的严督办、黄显之、欧阳老、石董事长、周买办、李老板、丁大虎等大跟花者,他们也是他的财神爷。
    上柵封盆的将军虫上斗台后,监板老宁波即请双方虫家确认。随即伸出右手,恭迎引草师欧阳老上场,欧阳老抱拳向斗家双方嘉宾席及观众致意。老宁波用目光向栅场上的虫家及大小跟花者扫视了一下,预示着斗虫即将开始。此时,原本有些嘈杂的栅场一下静了下来,老宁波熟练地用高笼罩将斗虫提起放入长方形的笼栅,人们的目光一下都投向了两只将军虫。只见“茄皮紫黄”果然威风凛凛,体魄雄健强悍,翅闪紫黄光泽,头形饱满硕大,六足粗壮坚劲,牙钳宽厚老结,两根触须上下挥动,似有唯我独尊之势。而那“紫白锦衣”也非等闲之辈,铜头白项威猛方正,翅面如栗色隐闪金辉,两足玉白高挺带斑,细金斗丝色泽深沉,尤其是一副绛紫牙坚厚而钳弯长,颇显凶狠杀气。作为久经栅场的老监板,老宁波一看虫品就知道这场斗局势必是你死我活、激烈异常。因此问双方虫家,是否要打开斗草。此时双方虫家也已看到了对方斗虫的雄姿,明白这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之斗,无须打开斗草一下就把斗虫的性子吊足,而是让双方有一个极短暂的磨合。因此,上柵双方虫家均摇头,老宁波见状,便以庄重的口气唱道:“开闸,上柵”!
    随着栅板的抽起,两虫果然是一派大将军的气派,并不是急于相迎冲杀,而是伏地昂头,举目凝视,触须微扫抖动,似将军阵前交锋的通报姓名,此种斗品是典型的文武虫性。随后,“茄皮紫黄”首先发威,张牙直冲敌阵。“紫白锦衣”亦不示弱,相当速度地举牙相迎,四牙相合,钳夹相交,形成了势均力敌的推口钳,这可谓是交战之虫牙力、颈力、腿力的互相摸底。突然,“茄皮紫黄”猛地使用了一个频率极快的摇口夹,而且是爆发力特大,“紫白锦衣”显然是来不及调整战位,失去重心而被摔出数步。此种变口战术确实高明,其往往使对手一时招架不住,重则牙翻项裂、六足朝天;轻则站立不稳,摔出盆外。而“紫白锦衣”乃属健将斗口,因此在被摔退数步后,马上立定转身。也就在“紫白锦衣”转的过程中,“茄皮紫黄”见摇口夹并没有杀伤敌虫,即来一个短、狠、猛的丢背夹。由于是借力发力,因此一下把“紫白锦衣”摔翻在地。“瞿、瞿、瞿”,“茄皮紫黄”即刻高傲地叫了数声。随着第一局的落闸,金存之额头上的汗珠已滴在他的手臂上,胖乎乎的圆脸因神经的高度紧张而显得嘴角紧绷。卢嘉杰的神色相对比较缓和,他想不到“茄皮紫黄”在第一局就斗得如此精彩,战法多变而主动捕捉战机。嘉宾席上的严督办尽管前两天已“采阴补阳”,但效果似乎并不明显,依然是干瘪皱巴的面容,依旧是有气无力的声音:“看来皇家虫师的驯养试口是有道理的,‘茄皮紫黄’的斗口真是漂亮而凶狠”。他对身边的黄显之发着感叹,黄显之则“嗯”了一声。
    第二局开始时,由于金存之的请求,欧阳老即对“紫白锦衣”打草。看欧阳老的运草,也真是一种独特的艺术享受。其手势洗练简约,节奏流畅明快,动作规范协调,力度饱满遒劲,栅场上下看得是目不转睛。他习惯性地高举鼠须草,向空中弹三下,然后静观一下“紫白锦衣”,几乎是在这瞬间,作为一个打草大师,他要能马上清晰地判断出暂处下风的斗虫是何种情况。眼前的“紫白锦衣”站势依然英武,枪须上翘抖动,可以看出刚才的斗场明显是一时失误。于是他先不快不慢地用草拂扫两边腹侧,好似抚慰,然后是周身上下拂捋,轻柔而婉约,如春风拂柳,最后用草尖轻点其牙帘,待虫牙开即一线后,即加快牵引牙钳,直至性起鸣叫,“瞿、瞿、瞿”。切勿小看了这几声鸣叫,这可是重上战场的军号,说明斗志已重振。对于“茄皮紫黄”自然是打上风草,这尽管是获胜之虫,但只是一时之胜,不是终结之战,因此而大有讲究。一种是帅级之虫,占绝对优势。因此,只要稍在头项处及牙帘中轻拂两下即可。一种是两虫斗力相近,旗鼓相当,只是偶用狠口或是出其不意才暂时领先,对此要轻扫头项,然后加快速度,增强其乘胜进攻的斗力,然后用点拂法引牙,使其能增强爆发力,对敌虫猛冲猛打。欧阳老观察一下“茄皮紫黄”,即用了第二种打草法,使其保持了旺盛高亢的斗志。
    第二局起闸后,两虫枪须对应扫视了一下,就趋前交口,快速地合钳相交,并越咬越紧,互不松口,形成了留夹。两虫于是各自以自己的颈项之力及腹腿支撑之力推拉,这是真正的实力较量。“茄皮紫黄”由于牙长带钩,猛地将“紫白锦衣”弹开。踉跄了两步的“紫白锦衣”却急中生智,想利用高弹起的头项向敌虫来个俯冲喷夹。“茄皮紫黄”也是一员善战之将,马上立定转身,让“紫白锦衣”闪在一旁,扑了个空门,此虫显然是被激怒了,调头就用小口啄“茄皮紫黄”的牙帘。由于“茄皮紫黄”牙帘较长,猝不及防地被啄得无法张牙反击。好在此虫牙根厚实,颈肌发达,能吃得起连续几口的攻击。正当“紫白锦衣”要仰头发狠口时“去哦紫黄”略一弓身,举牙便接住“紫白锦衣”的重夹,然后头项勾底,腹部贴地咬拖敌虫,只见“紫白锦衣”六足蹭地,发出“刺、刺”之声,而四只刀斧之牙也越咬越紧,发出“格、格”之响。就在这种谁也不能绝对压倒对手时,就要看虫的秉性是否机敏,用突变的战术来击败对方。此时,“茄皮紫黄”却猛地向一侧躺倒,抱着“紫白锦衣”连滚了三、四圈,这下“紫白锦衣”有些犯晕。突然“砰”的一声,随着“茄皮紫黄”的一个松口,“紫白锦衣”被摔到了栅壁。看到此幕情景时,金存之已很失望地将眼闭上,心中在暗骂着两个人:第一个是周复初,他妈的把“紫白锦衣”吹得神乎其神,实际上并不上品。第二个是身边的李虫师,他妈的上柵前还对“紫白锦衣”进行了驯斗、试口,顶屁用。金鹏坤表面上似乎不动声色,但在斗台下,却双手交合,用左手大拇指掐着右手大拇指的虎口处,以自我镇静。李虫师却依然面无表情地坐着。而身后金家的跟花者中却有人在交头接耳,气氛有些惊慌。卢嘉杰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擦觉的笑容,他在为“茄皮紫黄”今天神勇的表现而暗暗叫好,随后又用手臂轻轻碰了老赵头两下,意谓两局已赢,胜利在望。老赵头却不动声色地看着“茄皮紫黄”得胜鸣叫。
    当欧阳老再为“紫白锦衣”引草后,监板问卢嘉杰对“茄皮紫黄”是否也再打一次草,卢正要点头表态时,老赵头忙摇了摇头。欧阳老即收起鼠须草,并对老赵头的拒绝打草很是赞同。尽管“茄皮紫黄”已是连胜两局,但对其自身来讲,已消耗很大,而牙钳上也带有小血斑。此时,对“茄皮紫黄”来讲最重要的是利用这间隙稳定一下。而卢家身后的跟花者,神情相对稳定而轻松。栅场上的这种气氛,真是微妙而敏感,有时是急风骤雨,有时是浪谲波诡。嘉宾席上的周复初也明显觉察到了金存之脸上的不快,他作为一个虫家,也觉得“紫白锦衣”今天的斗口表现似乎有些反常。古虫谱上讲“紫白锦衣”具有“虎豹之猛、豺狼之凶”。莫非如今的“紫白锦衣”也退化了?
    第三局一开场,“紫白锦衣”即主动进攻,行动十分快疾地冲前撕咬,显示出了十分强韧的斗性。“茄皮紫黄”即张牙顶咬,用力猛推,好似两牛相顶。此种顶咬夹,看似动作幅度不大,咬口也不激烈,实际上是内含凶险,双方都在寻找致命的一击。两虫相咬着转到栅边,两虫的前足也逐渐离地翘起,仅是大腿在顶撑着地,看上去就好像抱着在跳狐步舞。就在“茄皮紫黄”在下移牙位,正想发出凶口结束搏斗时,“紫白锦衣”这次却来了一个狮子甩头,主动松口,紧接着就是一蹦,敏捷地跳到“茄皮紫黄”的左侧朝腹部下口,此一招系撒手锏,如被牙钳切入腹部,那如同腰斩,轻者浆液外流,重者一切为二。但见“茄皮紫黄”遭此突袭,反应还真快捷,马上一个鸽子翻身,躲开毒口,但拦腰却被撞了一下,步子有些不稳。此时,“紫白锦衣”身姿正好冲着“茄皮紫黄”的右侧,便牙开一字,叼住“茄皮紫黄”的一只单牙,形成单叼口。由于前两局“茄皮紫黄”为战胜“紫白锦衣”而发过猛力,此时再想用爆发力甩掉对方已显得力不从心,而且单牙被咬也更难以用力。“紫白锦衣”却用两牙合迸,猛地使出大力,将“茄皮紫黄”摔到身后。此时,整个栅场上静得能听到人们急促的呼吸声和紧张的心跳声。当“茄皮紫黄”还未翻转身时,“紫白锦衣”的“虎豹之猛、豺狼之凶”终于爆发了。它像饿虎扑食般一下压住“茄皮紫黄”,并将一双锐牙狠咬“茄皮紫黄”的牙心之处,并蹬腿作拔牙状,这一招却使“茄皮紫黄”顿失斗力,疼得痉挛起来。“紫白锦衣”终于扬眉吐气地鼓翅欢呼,声音洪亮。这“瞿、瞿”之声可谓极大地刺激了卢嘉杰,他本能地站起,朝笼栅中观望,只见“茄皮紫黄”痛苦地伏地颤抖,显然是被“紫白锦衣”咬伤了牙神经。卢汉兴还算沉得住气,他忙用手拉了一下卢嘉杰。
    尽管欧阳老对“茄皮紫黄”的下风草是打得十分精细周到,即是安抚其牙伤,另外又是让其获得一个短暂的休息,他拂、捋、点、拨相对低位,时缓时急相当协调。但欧阳老心里明白,“茄皮紫黄”受此重创,不会再出现奇迹了。果然第四局开场,面对“紫白锦衣”的强势攻杀,“茄皮紫黄”仅是象征性举牙张钳,但一碰后即跌开。第五局闸起时,越战越勇的“紫白锦衣”打出一个威武的霸王须,将枪须朝前水平挺直,然后就是一个上下交叉,左右交替地扫描,马上便张开锐牙、足下生风地猛扑“茄皮紫黄”,使出了一个凶狠的弹夹,即利用大牙收肌力量和颈项助推力量的爆发力,将“茄皮紫黄”一个狠咬、一个猛甩,终于将胜局锁定。
    当老宁波将报局结果唱出后,卢汉兴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掉到了无底的黑洞,他深知这场败局意味着什么。从金鹏坤“鸣金联盟”的成立到他因发展市中心房产而对自己八仙桥米行地皮的窥视,从严督办几次问及面粉厂股份之事到日本浪人对米行总店的冲击等,他隐约地感到不仅是一只、而是多只无形的黑手正把他推向火山口。此时的卢嘉杰则神情沮丧地拉长了脸,卢汉兴马上拉了一下儿子的袖子,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上柵,最后决定的是我们,你千万不准给老赵头看面色,哪怕是一句埋怨的话,也不准讲!斗虫总会有输赢,但人品不能输”!卢汉兴当年之所以喜欢斗虫,主要是觉得虫性通人性。养虫斗虫,颇有天趣。况且那时他还年轻,上柵斗虫时那种激烈的拼杀带来很强的兴奋和刺激,就像商场上的竞争。但是弄不好就是虫玩人,而非人玩虫。这个代价是不能付、也付不起的。
    金鹏坤正忙着和严督办、黄显之、石董事长等人打招呼,感谢“鸣金联盟”对他的支持,并特地拉着周复初的手:“周买办呀,感激不尽!都靠你提供了一只神勇大将军虫,才有今日凯旋”!望着神情激动的金鹏坤,周复初十分平静地回道:“噢,那是你们金府的点化之功,驯养之能”。金存之则是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手舞足蹈地和金府的跟花者大谈“紫白锦衣”的独特斗品斗技。他见阿春正在采访着监板老宁波,于是颇得意地走上前去:“大记者,这次你可要弄一个精彩的现场报道了吧”?阿春看了他一眼揶揄道:“看你现在的那副张狂样,忘了刚才你那副猴急的腔调,恨不得也张牙上柵去斗,要不要替你写出来”?还在学校读书时,金存之绰号“金猛门”(霸道),阿春绰号“孙二娘”,两人互不买账,老是斗,但每次都是伶牙俐齿的阿春占上风。这不,今天这位金家大少爷又碰了一鼻子灰。
    尽管卢家上柵败北,大家脸上心里都很难受,一种不祥的预感好似阵阵兴起的秋风袭来。属于当时的一种社会现象是:像这样全市瞩目的大栅场斗虫,不仅因资金浩大而吸引大家的关注,更是斗虫输赢背后所引发的商战。凡是赢得一方,他的生意马上会十分火爆而大势飙升,而输的一方则会马上生意低迷乃至陷入困境而出现危机。卢汉兴明白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从容应对,不能乱了方寸。于是,他还是按老规矩,叫上老赵头,欧阳老父女及老宁波等人一起到福州路上的鸿运楼吃晚饭。他见老赵头一直耷拉着头,便举杯向老赵头敬酒:“来,老虫师呀,你不必过于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些天来你日夜操劳,我敬你一杯”!老赵头举杯时已泪眼朦胧,身为皇家虫师,他经历过的栅场风云、斗局突变可谓多矣。但此场栅局,却充满玄机,似乎是天意不可违,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但卢家毕竟为此要蒙受巨大损失,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卢老爷请宽心,我老赵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卢家在霜降时最后一搏”!欧阳老听罢,也站起先后向卢汉兴和老赵头敬酒:“好!要的就是卢老兄的这种雅量、宽容,老赵头的这种信心、豪气”!
    大家离席时,阿春悄悄地将卢嘉杰拉到衣帽间,急切地问:“上柵前,你们是不是叫李老板帮忙贴蛉”?卢嘉杰不以为然地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啊呀,问题就出在这里。原来李老板因日纱的大量注入而产品滞销,为了周转资金,特向金鹏坤贷款。金就乘机问李老板卢家贴蛉之事。当他知道‘墨牙黄’因贴蛉过头而淘汰,由‘茄皮紫黄’上柵时,金鹏坤知道‘茄皮紫黄’斗力很强,但生性高贵,应付不了刁斗、恶斗。于是专门叫李虫师到虫贩那里觅了生性狡猾又能刁斗、恶斗的赣虫来驯斗试口。还到我家向我爹学习‘调性草法’,即能吊性、发性的引草法。据我爹说‘紫白锦衣’有‘虎豹之猛、豺狼之凶’,尽管我爹仅是敷衍了一下,但感到你们家这次可能要吃亏,要我来通知你们。可一打听,你们双方斗虫已进了公养房”。听了阿春这番话,卢嘉杰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后来李老板打电话问贴蛉后的虫反应如何?卢嘉杰刚讲了一句虫尾挂有白粪水,即被老赵头马上制止,改口道要试试斗口再看,但李老板已一切明白了。
    金家父子也在寒露上柵得胜的当晚,在南京路口、面对外滩的华懋饭店(今和平饭店)摆了庆功宴,邀请了“鸣金联盟”的严督办、黄显之、石董事长、周复初、丁大虎等人相聚。当大家来到九霄厅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于是玉已带着兰香书寓的春香、玉翠、碧文、桂兰、雪英早已恭候在门口,立即亲昵地挽着客人的手臂入座。包房内立即响起了打情骂俏声,同时也弥漫出女人的脂粉香。华懋饭店是由英籍犹太富豪沙逊于1929年所建,外墙采用庄重气派的花岗石块砌成,大堂地面用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铺成,顶部则建有一个高约10米的金字塔,以豪华典雅著称,有“远东第一楼”美誉,主要接待金融界、商贸界和各国社会名流。
    在明亮华丽的水晶大吊灯下,春风得意的金鹏坤先是郑重地向在座的每位客人抱拳叩首,然后举起盛满法国金奖白兰地的烫金高脚杯致词:“我今天借这杯薄酒,感谢在座的盟友大力支持,使这次上柵能高奏凯歌!栅场连商场、钱场,祝在座的各位好运不断,财运旺盛”!于是,大家互致道贺。为了表示尊重,金鹏坤专门举着酒杯来到李虫师面前,“李虫师劳苦功高,我这杯酒单独敬你”!李虫师则马上接口道:“那是金老板的造化和福分”。金鹏坤随后昂头把酒一饮而尽,李虫师也喝了个杯底朝天。金鹏坤又朝大家摆手:“各位尽兴、尽兴”。黄显之喝了一口酒后,抿了抿嘴说:“金董呵,据说你又要搞一个大动作,乘今日的庆功宴,能披露一下吗”?“对、对,让我们也先听为快”。大家高声附和着,气氛很是热烈。
    金鹏坤此时却显得有些迟缓,紧挨着他的于是玉嗲兮兮地讲:“啊呀,黄显老和大家叫你说,你就说嘛,让大家也开心、开心”。金鹏坤习惯性地用手捋了一下头发,颇为自信地讲:“我们金龙房产准备在市中心搞一个钻石级的高档楼群,全套法式引进,设施周全,在座的各位盟友有意购买,我宣布一律五折起售”。“好”!大家纷纷鼓起掌来,“阿坤呀,当时我要订一套的”。严督办带头登记。“哟,严老要金屋藏娇呢”。坐在严督办身边的于是玉笑着说,引起了大家一阵起哄,“藏什么娇呀,老啦,想弄一所好的房子清静地过些日子”。严督办忙解释道。杯觥交错间,黄显之、石董事长、周复初、丁大虎等人纷纷预订。庆功宴结束后,海关大楼的钟声“当、当”地敲了九下,这正是上海这座华都夜生活开场时。金鹏坤见大家余兴未尽,就邀大家到舞厅去跳舞。在乐队伴奏下,金鹏坤拥着碧文、严督办拥着于是玉、黄显之拥着玉翠、石董事长拥着桂兰、金存之拥着春香、丁大虎拥着雪英等翩然起舞。于是玉勾着严督办的腰,相当协调地跟着他的步子前后左右进退,舞姿相当优美舒展。于是玉望着严督办,声音迷人地讲:“严督办真是武林高手,舞技不减当年”。“老啰,想当年我是舞会王子,而今是风光不再啦”。边说着边把搂腰的手滑挪到于是玉翘突的臀部。于是玉依然眉角含笑,“严老呀,你上次的‘官股’可来了一部分,你知道金董搞大的房地产开发可是需要大笔资金的”。严督办听后,点头答道:“我知道了,会催办他们把另一部分资金打上”。然后,不酸不甜地讲:“是呀,金董有于小姐这样的红颜知己相帮,事业是会大大发展的”。
    周复初和李虫师坐在舞池边的小桌旁喝茶,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眺望着外滩夜晚迷人的景色。富有雕塑造型的外白渡桥静卧在波光粼粼的苏州河上,那“当、当”驰过的有轨电车,不时闪烁出几道长长的亮丽的电光弧线,把钢架铁梁的桥身辉映得如梦如幻。而那扑朔迷离、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把夜幕下的万国建筑轮廊线勾勒得分外凹凸有致而争奇斗艳,并在微波荡漾的黄浦江面上形成了一道摩登而奢华的倒影,吸引着人们去解读那每一幢大楼所呈现的建筑语汇和历史语境。如1923年建成的汇丰银行(现浦东发展银行),完美地展示了新希腊风格,这座当时世界上排名第二的银行大楼,被英国人自诩为是:“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最华贵的建筑”。六十二英尺宽的阶梯从街口一直通向宏伟的大门,这种开阔的视觉张力和炫耀的空间延伸,显示了一个老牌帝国的欲望。大门两侧威武的铜狮子被走过路过的中国人随手摸得金光闪亮,原本是傲慢的帝国征服的象征,却在不经意间被殖民地的人们戏谑为能带来财运的详兽,历史的演绎有时就是那么的调侃和幽默。而建成于1927年的海关大楼以高耸向上之势和汇丰银行大楼长长的水平线形成鲜明的对照。门廊是纯粹的陶立克风格,灵感来自雅典的巴台农神庙,在腰线的排档间由彩色的马赛克镶嵌着海神帆影。巍峨的塔楼纯由石头构成,以此来衬托敲报时辰的大钟,在这上海最经典的都市之声中演绎海上传奇。还有建于1911年的英国上海总会(现东方饭店)它成功展示了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其优雅和精致渗透进了每一个细节,而它拥有的当时世界上最长的吧台,使多少酒客“不知今夕是何年”而留连忘返。即使是在1924年同时崛起的横滨正金银行和桂林大楼也是姿态各异,以希腊式檐饰和爱奥尼柱子夺人眼球的正金银行用粗面细面石工相交错的建筑风格,凸显了一种豪放中的华贵。而桂林大楼作为当时的英文《字林西报》的报馆,尽管还保留着古典主义的情调,但已丢弃了过于考究而繁琐的科林斯柱式,代之以强悍雄健的陶立克柱式,顶部则冠以阳刚大气的巴洛克式钟塔。哦,千万别忽略了由海上闻人杜月笙建于1929年的中汇银行大楼,它体形挺拔伟岸,外墙以红砖装饰,色彩显得饱满鲜艳,展现了当年颇为时尚的美国装饰艺术派的风格。难怪苔斯·约翰逊在《最后一眼:老上海的西洋建筑》中写道:“今天的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城市有如此多样的建筑荟萃,它们屹立在那儿,互相形成对照”。
    舞池中的舞步依然在旋转着,周复初和李虫师依然把目光投向窗外,这条当时东方最美的风景线只看得他们心颤,在这样一个豪华奢靡而又冒险竞争的都市中生存,是充满了挑战于风浪。周复初正在实施其既定的计划,但他知道卢家寒露败北,仅是目标的第一步,日后的较量会更加复杂而激烈。况且总会会长小川给他的期限已不多了。而李虫师的内心也并不轻松,尽管寒露上柵是胜了,但还有最后的霜降之战。金家在上海是有些势力,又有“鸣金联盟”的支持,但卢汉兴毕竟在上海也颇有根基,那个皇家虫师老赵头也是道中高人。因此,对下一场的交战,他心里空落落的,没有胜算的把握。

      二十、风诡云谲

   寒露上柵败北,使卢家又一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首先是上海的一些小报,显然是受人收买后兴风作浪,说什么本来作为上海米行业巨头的卢记,为了扩大经营、开办面粉厂等,借贷巨资,陷入财务危机。原想通过上柵斗虫博弈填补,但却偷鸡不成反蚀米,惨遭走麦城,因此面临破产。都市的谣言,就像可怕的恶性流感,那会迅速蔓延,马上在上海商界及市民传开,而且来势凶猛。
    第二天一早,阿春就拿着一叠小报来到了卢府。在二楼卢汉兴的书房里,卢家父子正一张张快速地浏览者,可能由于昨晚没睡好,卢汉兴面带倦容,眼圈有些发黑,而卢嘉杰却边看报边打着哈欠。卢嘉杰好像想起了什么,“噢,阿春,你早饭用过了吗?我叫阿贵去帮你弄点”。阿春边理着他们已翻看过的报纸,边说:“我用过了,还是在德兴馆吃面的时候,我一下看到小报贩都在叫卖,才收了这些”。她说着,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卢家伯伯,我是做报纸的,这些小报散布的谣言,马上会在社会上引起响动的”。“嗯,我知道的,已叫阿贵去通知下午开董事会”。卢汉兴点头。此时,大书桌上电话铃急促地响起,卢汉兴忙拿起话筒,原来是八仙桥卢记米行总行的张经理打来的,他急得上汽不接下气地说:“卢老板,一早就有几百号人拿着我们卢记发行的米票来挤兑,而且市内几家分行也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吓得门也不敢开,你听……”果然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和“乒乒乓乓”的砸门声。卢汉兴的面容一下僵持了,卢嘉杰和阿春也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卢老板,你发话呀……”“开门,兑米”!卢汉兴无可奈何地下了命令。他沉重地放下电话听筒后,就对卢嘉杰讲:“你去叫一下阿根备车,我们马上到八仙桥去”。“阿爹,你去安全嘛,万一挤兑米票的人闹事怎么办?还是我去吧”!卢嘉杰十分担忧地阻止着老父。卢汉兴随手拿起一份小报杨了杨:“你看这张小报上说我卢某人已挟资外逃,我不去能行吗”?阿春见状,也站起身说:“卢家伯伯我陪你们一起去吧”!卢汉兴望着眼前这位未来的儿媳,以爱抚的口吻说:“阿春,这种场合你还是不去为好。你赶紧回去,把我们这里的情况和你父亲讲一下,请他能否想些办法”。
    上海最大的卢记米行,其米票发行已有十多年了,在市民中颇受欢迎。凡是持有卢记米行米票者,需要米时只要打一个电话,商家就可送米上门,价格优惠打折。在每年秋季新米上市时,可以先保证供应新米。如顾客有特殊需要,指定哪类米,如松江大米、常熟大米、无锡大米、苏昆大米乃至关东大米,都可预订。因此,卢记米票有时还在市民中当银票股票乃至送礼的礼票使用流通。而这对于卢记米行来讲,可以及时地汇拢大笔资金,用于再投资。如今在谣言的煽动下,全市的米票持有者全部来挤兑,那是无论如何难以兑现的。那么平时在这种情况下,没米挤兑,可以凭米票兑现,可是如今资金大都投于面粉厂,而且又要付出巨额上柵斗虫输的赌资,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那么这种局面所产生的后果是什么?卢汉兴不敢想下去。
    卢记米行总行所在的八仙桥,位于法租界公共租界华界三界相交的热闹富庶之地。在老上海的版图上,在洋泾浜(西藏路、延安路口)是建有一座“老八仙桥”,后来洋泾浜被填,1917年大世界游乐场建成后,八仙桥才被拆除。因“八仙”有吉祥、保平安之意,八仙桥就作为地名被人们口口相传。当时这里还建有一个有名的“华洋菜场”,不少中外人士都到这里买菜。“华洋杂处”、“中西交融”,使八仙桥地区成为以“大世界”为中心,银行、钱庄、洋行、商贸、饭店、米行、菜场、茶楼、旅馆乃至烟馆、妓院、赌窟等相对集中的最具有都市生活色彩的特殊区域。此地的各种税收,不仅大大肥了法国佬的腰包,即使像严督办之流,仗着洋人的势力,也成了头面人物。同时这里的地价也日长夜大,引起了不少房产开发商的垂涎。金鹏坤就扬言,如房产商做到在八仙桥也有大块地皮及房产,那才叫成了“仙大佬”。而周复初更是心里明白,总商会看中此块区域,不仅仅是丰厚的商业利润,更重要的是政治原因,在这三界交汇处能崛起一家日本的商号会社,更是象征着帝国在上海的绝对优势。因此,在八仙桥天天繁华、处处烟云、夜夜笙歌之中,各种势力的较量也日益尖锐。
    当卢家父子乘坐的奥斯汀小车停在八仙桥卢记米行总行的面前时,眼前的场景的确使他们吃了一惊。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少说也有几百人,正拿着各色米袋,在柜台前你推我挤地凭米票兑米。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不时把老人、妇女、小孩挤出队伍。尽管阿强阿康阿发小马等几名伙计在前面维持着秩序,但由于人实在太多,场面根本无法控制。卢汉兴见状,大步地走上前去。拥挤的队伍中有些老顾客是认识卢汉兴的,见他走来,就主动打招呼“嗨,卢老板,你没有走啊”!“卢老板呀,听说你斗虫输得要卖米行呀”?此时的卢汉兴却显得十分坦然,他抱拳向各位新老顾客施礼问候,然后声音洪亮地讲:“各位新老顾客,你们别轻信谣言,我卢某人不就站在你们面前,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斗虫嘛,总会有输有赢,也不至于卖我卢家祖传的米行呀”!卢汉兴的从容、镇静,使本来骚动嘈杂的队伍稳定了下来,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刚才被挤得摔倒在地上,卢嘉杰赶紧上前把她扶起,卢汉兴一看是浦东同乡许老太,就说:“许家姆妈,是你呀,你看多危险!你怎么也会来凑热闹”?许老太瘪着嘴,嘟嘟哝哝地讲:“都是弄堂里的人讲的,说你的米行马上就要倒闭打烊了,我一早才赶过来的”。卢汉兴马上把阿强叫过来,要他带着许老太到前面去先兑米。
    卢家父子张经理等人来到了米行后面的总帐房,张经理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焦急地对卢汉兴说:“卢老板,看这样的势头,我们的库存最多维持到中午,米行也就无米可兑了。你是不是给行工会打个电话,请他们帮忙调拨些米来救急”。卢汉兴低头想了片刻,然后摇摇头说:“我们卢记是上海最大的米行。库存量也是最大的,其他的小米行能调拨的米也是杯水车薪,我就是米行公会的理事,这个情况我了解的”。他喝了一口水,又说:“本来嘛,无米可兑就要兑钱,可我一时哪里拿得出这么大的一笔资金”?卢汉兴明白真正的爆发点是无钱可兑,但他目前的处境是怎样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筹钱?站在一边的卢嘉杰看着父亲有些绝望的神情,凑上前来,轻声说道:“阿爹,你打电话给严督办、黄显之、石董事长,向他们调一下头寸”。卢汉兴心情沉重地望着儿子,无奈地讲:“小杰,我们目前的处境,别人会答应调头寸吗?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别指望谁能雪中送炭”!张经理听后,则说:“卢老板,你就不妨打电话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嘛”。此时,几家市里的分号都打来了告急电话,有的说库存就要见底了,有的说没米可兑,顾客吵着要兑钱。闸北火车站附近的一家米行则已被顾客砸了。卢汉兴用手撑着额头,双目紧闭地坐在账桌前,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前店堂人声鼎沸起来,其中夹杂着叫骂声、砸门板声、敲柜台声和哭喊声。显然是无米可兑了。卢汉兴蹭地一下站起身,径直朝店堂口快速走去,卢嘉杰、张经理紧随其后。当卢汉兴出现在店堂口时,吵闹拥挤的人群略微平静了一些,阿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个旧的铅皮话筒,递给卢老板,“各位新老顾客,你们全都来挤兑大米,我的米行能囤积那么多大米吗?我正派人到常熟、无锡、苏州及近邻紧急调米,明天上午保证能送到。如送不到,我保证向大家兑大洋”!其实,卢汉兴心中根本没底,急调江浙市郊大米,一需时间,二需钱款。他这样说无非是先稳定一下即将崩溃的局面,争取时间再想办法。由于他语气十分诚恳,有些新老顾客便说道:“是呀,我们那么多人一下子涌来兑米,卢记是不可能备那么多米。况且卢老板已说了明天上午有米兑米,没米兑大洋,咱们走吧”。于是,有三三两两的顾客就准备离开。突然,队伍中间站出三四个身穿黑布衣裤的中年男子,凶狠横蛮地叫道:“别听他的,我们现在就要兑钱!要拿现钞!到了明天他开溜了怎么办”?边说着就冲上前来,为首的那个高个子把披着额前的头发向上一捋,做出一副打斗的样子。阿强发现那个高个子左边鬓角处有一道疤痕,便脱口而出:“上次几个日本浪人来闹哄,你不是也混在其中吗”!那个高个子马上狡辩道“什么日本浪人,我不认识的,我今天就是来兑米”!说罢,就要推开阿强,阿强顺手反推了一把,那人一不小心便摔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后,恼羞成怒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其他两人也拿出砍刀和铁棍。阿强、阿发等伙计也抄起了木棍和铁棒,卢汉兴望着眼前的一切,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他知道场面已经失控,眼见一场流血拼斗一触即发。
    “笛、笛、笛”,一连几声急促而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此时,一辆银行解款车和一辆小轿车停在路边,从小轿车上下来一个带着金丝边眼镜,手拿斯的克的老者,卢汉兴定神一看是欧阳老。于是,大步迎上前去,“欧阳老呀,你怎么来了”?欧阳老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急于回答他,而是冲着混乱的人群亮开嗓子叫道:“大家别急,把队伍排好,卢记米行的兑米钱款已送来了”。本来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说:“快排好队,好兑钱了”。那几个手拿刀棍的男子见骚动已平息,也无奈地排进了队伍。几个押款人员正从解款车上抬下装有银圆的箱子。当时的银圆和纸币相比,银圆算是硬通货,因此排队争抢兑米的人一见,大家心里也踏实了。
    卢汉兴要欧阳老到米行内坐下喝口茶,欧阳老拍着他的手背说:“卢兄呀,阿春一早就把你这里的情况跟我说了,我本来也了解一些,我知道你面临关卡了。于是赶紧到我的大东银行调了这批银圆解你燃眉之急呀。你正忙,我也要赶着回银行,这茶就下次再喝吧”。他说完见卢嘉杰站在旁边,就转身拍拍他的肩头:“小杰,在这多事之秋,你可要好好帮着你阿爹干事”!“嗯,多谢欧阳老伯关照”。卢嘉杰点头应道。
    兑米风波在欧阳老的援助下,总算平息。卢汉兴在米行帐房惊魂未定地刚坐下想喝茶休息一会,张经理脚步慌乱地走进来说:刚才卢记米行虹口横浜桥分行经理打电话来说:有人拿出卢记面粉厂出的面粉吵,说里面有老鼠屎和死蟑螂。卢汉兴一听脸色立马变了,刚说了一句:“不可能,刚才开的面粉厂……”人就一下子晕倒在地。如果说兑米风潮还算仅限于本市的局部危机,那面粉厂出问题麻烦就大了。这不仅是涉及全国,而且涉及面粉出口的东南亚诸国,这就对卢家构成了致命的打击。从秋分上柵惨败到兑米风潮掀起,卢汉兴已感心力交碎,十分疲惫,再听到面粉厂又出事,一急之下便眼前发黑,什么也不知道了。阿强背起卢汉兴就要朝大门口走,卢嘉杰忙摇摇手,并要司机阿根悄悄地将车开到后门,然后和张经理等人把卢汉兴急送广慈医院抢救。
    中午时分,在虹口二六园饭店的高级包厢中,两名涂脂抹粉的歌舞伎随着音乐的节拍在翩翩起舞,周复初正陪着黄显之在吃日本生鱼片,黄显之喝了一口香醇的日本清酒后,慢悠悠地对周复初讲:“嗬,周买办,我们品酒观舞已有些时间了,你有什么事,就不妨直说吧”。周复初又朝黄显之的酒杯中倒了一些清酒,然后举手朝两位歌舞伎拍了拍手,她们就和乐师一起退了出去,并把移门轻轻地关上。“噢,黄显老,情况是这样的:近来,我们三江株式会社资金碰到了些困难,当时通过你名下所买的一批卢记面粉厂股份,我想抽出”!黄显之正用筷子夹起一片鲜红的蘸过调料的生鱼片想吃,一听周复初此话后筷子却停在了半空中,“什么,你想抽股?当时你说用三江株式会社的名称去买,怕卢记不接受,才叫我帮忙代卖的吗?怎么又要抽股”?黄显之有些惊讶而不快地讲。周复初依然是那种不温不火地口气:“我已说过了嘛,我们三江株式会社资金有困难。另外,最近卢家不仅上柵斗虫大败,而且面粉里又有老鼠屎和死蟑螂,这样下去,恐怕难以维持,如不及早抽出,恐怕我们那么多股金要打水漂”!“周买办,你的股金占了百分之二十多,是高份额股。就卢记目前的处境来看,恐怕是难以抽回的吧”?黄显之毕竟是颇有阅历,他预感到事情的复杂与微妙。“是呀,难以抽回,可以用其他的方式解决嘛。比如八仙桥米行那块地皮,就很看好”。周复初用平静的语调说着。
    谈话说事到这个份上,黄显之已明白了眼前这位周买办的真实意图。当初说什么投股卢记面粉厂既是为了帮助朋友,也是看好面粉业在中国的发展,实际上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完全是把这一大笔股金作为一枚定时炸弹放在那里,一有机会就加以引爆。此时此刻,黄显之这位平时温文尔雅、谦虚随和的周买办才有了真实的了解
。“周买办,你的想法看来是很难实行的,卢记米行总行八仙桥地皮是卢家祖传,卢汉兴是绝不会同意出让的”。黄显之提高声调,提醒着周复初。“噢,那可由不得卢汉兴了,到时我就对簿公堂,由法律仲裁”。周复初的回答也十分干脆,他停了一下,悠然地举起酒杯,咪了一口清酒,又悠悠地说道:“只是真的到对簿公堂时,黄显老你可能有些难堪吧,当初你为了获得我给你的每股百分之五的回扣而替一个日本买办代为购买,如此的做法将会很伤害你的面子吧”?这一下可点中了黄显之的软肋。当初在利益的驱使下,心想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就可赚一大笔资金,如今却身陷其中。自己也算是上海滩上的老江湖了,想不到却被这位周买办不动声色地玩于鼓掌之中,黄显之心中的懊丧几乎要喷出来。
    当卢汉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见卢太太、卢嘉杰、欧阳老、阿春、张经理、老赵头、阿贵等人正围着自己,就问:“咦,我怎么会躺在这儿”?说着就要撑着坐起来,卢太太忙上前把他按下,“嗨,别动,别动。刚才你一下晕倒,把小杰张经理吓得不轻”。“哦,是吗?那医生怎么说”?“阿爹,医生给你作了检查,看来还是太疲劳和太紧张引起的,医生说还需要观察一晚”。卢嘉杰答道。卢汉兴听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是呀,我也感到很疲劳,噢,面粉中有老鼠屎和死蟑螂这件事现在怎么样了”?“这件事现在进行调查和鉴定。阿爹,凭直觉,我感到是有人在做手脚捣鬼”。卢嘉杰的口气似乎显得很肯定。卢汉兴喝下了卢太太喂的几口牛奶后,微微地点着头说:“是的,我也感到这件事很蹊跷。怎么会紧跟着上柵斗虫和米票挤兑后发生?但我们必须要拿到证据才能说话”!阿春在一边安慰着:“卢老伯,你别着急,调查和鉴定会很快出来的”。
    原本当天下午要开的卢记面粉厂董事会,改到了第二天下午才开。卢汉兴尽管没有查出什么大病,但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作了简短的开场白:“各位董事,近来由于本人寒露上柵斗虫失利,由此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从米票挤兑风潮到面粉污染事件,产生了很大的社会不良影响。应各位董事之请,今天召开这个会,请大家发表高见”。几位当董事似乎并不急着发言,黄显之见状从嘴唇间拔出了板烟斗,先开了腔:“卢兄,最近发生的事,大家也都知道的。人嘛,总有背运的时候,只要坚持一下,也就对付过去了。至于面粉厂中出现什么东西,最终会水落石出、弄明白的。不过这也提醒我们要加强生产流程中的各个环节的管理”。说到这里他把板烟斗又送进嘴里吸了一口,卢汉兴乘机插话道:“黄显老所言即是”。接下来黄显之却把话锋一转,语气显得沉重地讲:“我最近的生意也做得不顺,资金周转困难,因此想和卢兄商量,我想把自己在卢记面粉厂的股金全部抽出。这样做,我也是实出无奈呀”!
    想不到黄显之话一出口,另外几位股东都附和着说自己最近也有什么困难或生意亏了等,也要退股。看到这种情况,欧阳老很是惊奇和气愤。他们分明是暗中串通好,今天一起来闹董事会的,他“叭”地一下放下盖碗茶盅,提高嗓音说:“大家这样做太不仗义了吧,汉兴兄目前正处困难,理应互相帮忙。谁没有难处?谁没有走麦城的时候”?其中另一位听后,不阴不阳地说:“欧阳老兄,不要激动嘛,目前大家都有难处,才只能泥菩萨过河,保自身了嘛”!当卢汉兴听完黄显之的一番话后,还很震惊,而当他看到绝大部分股东都附和着说要退股时,他一下子全明白了,真是商场无情,江湖凶险。这批股东们怕面粉污染事件而导致卢记破产,一破产他们的这些股金也就完了,于是要抢在破产前抽股脱身。他僵直地坐在那里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们这样做,是釜底抽薪,把我卢某逼上死路”!
    “卢兄,天无绝人之路嘛”。黄显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卢汉兴说。“此话怎讲”?欧阳老紧追着问道。黄显之把板烟斗中的残灰往烟缸中“笃、笃”地敲掉后,回了一句:“卢兄不是还有八仙桥黄金地段那一大块卢记米行总行地皮嘛,上海滩不是有一句话:八仙桥宝地,卢记占一半。这可是价值连城呀”!卢汉兴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声音依然有些发颤地讲:“什么?你黄显之要逼我卖八仙桥卢记祖传地皮”!另一位见状,在一边打着圆场:“嗨,卢兄别激动嘛,黄显老也是在为你出主意嘛”。此时的黄显之则毫不掩饰地讲:“什么祖传不祖传,事到如今,山穷水尽,不卖也得卖”。他边说着边从黑皮包中抽出几份报纸,“上海大小报刊都登了你卢记面粉厂的事,谁还敢买卢记的面粉,不仅上海及江浙等地,就是马来西亚、泰国、缅甸等也是纷纷要求退货。你破产,我们不能陪绑着一起倒霉吧”!

      二十一、面对危机

   “茄皮紫黄”败于“紫白锦衣”后,并没有像一些“二先生”(败虫)那样一蹶不振、垂头丧气,依然是神态高傲、一派不服输的样子。当晚,老赵头就仔细地观察“茄皮紫黄”的伤情,其头项、翅腹及六足并没有受伤。排出的粪便干结,成颗粒状,说明没有内伤。如有隐内伤,粪会成稀白或浆状。反复看后,也仅是牙钳上有隐隐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小紫斑,牙帘的根部有些红肿,这些都是撕咬搏斗时的硬伤。老赵头即用自己独特的“金仓药”先急救,即将极少而稀释的云南白药粉及冲淡的蜂胶液拌在一起,点在其牙钳根部,让其一边敷治,一边慢慢地吃下,白药和蜂胶都有消炎止痛及活血化瘀的功能,这样就防止了隔笼伤。老赵头做完后,马上将虫盆放入大草窝中,并将原来二百支光的灯泡换成三百支光,以提高温度。
    第二天上午,老赵头打开虫盆,发现“茄皮紫黄”牙帘已复位,牙根部的红肿也基本消退,一见了老赵头后,即振翅“瞿、瞿、瞿”地鸣叫,像是感谢似的,老赵头马上用高笼罩将“茄皮紫黄”引入宋贾似道的半闲堂盆中,让这只有着八百多年历史的宝盆洇润“茄皮紫黄”的元气。接着,老赵头便请阿翠将甘草、田鸡草、三七捣烂,然后他小心地将西洋参汁、白药粉拌在一起,让虫服饮,以作疗伤。同时,还叫阿翠到西药房买了一小瓶儿童钙粉,磨碎了和蟹肉、虾肉、黄豆粉拌在一起,让虫进食,以滋补强身,用钙粉则是为了使其牙钳变得更加坚硬。难怪阿翠开玩笑说:“嗨,这虫儿比我们吃得还讲究”。
    这天晚上已是将近十点钟了,在外忙了一天的卢嘉杰来到了虫房,见老赵头正在灯下观察“茄皮紫黄”的牙帘及翅身,并不时在斗虫水牌上作着记录。“咦,老赵头,你怎么吧一只败虫放入‘半闲堂’盆中”。卢嘉杰问道。“噢,让虫儿在老盆中补补气”。老赵头抬起头,解释道。卢嘉杰见“茄皮紫黄”似乎毫不在乎这次败北,依然一派威风地在盆中龙行虎步,不免有些恼火,心想正是这场上柵的惨败,为他们卢家带来多大的麻烦,于是拿起旁边的引草想敲“茄皮紫黄”一下,被老赵头拦住:“千万不可,此虫是输于斗力不足,虫场好似战场,不能以一次成败论英雄。此虫依然是上品大将军矣”!
    黄显之等人已将撤股的正式通知书一早送给了卢汉兴,而目前的情况是卢记面粉在市场纷纷被退回,生产线也处于停工状态。大投入所开设的面粉厂,刚开工就面临着倒闭的危险,这些股金根本也就无法抽出。卢汉兴望着办公桌上的撤股通知书,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责。当初秋分上柵鸣金凯旋后,凡事诸顺,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头脑开始发热,实际上是在资金不足、经验不足、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上马。当时欧阳老曾善意地提醒过他:“卢兄,面粉业和米行业在规模经销乃至运作上,都是有很大差别的,是有相当风险的,要谨慎些”。但他却认为风险和利润是成正比的,风险越大,利润也越高。如今自己所面临的风险真的难以支撑,可能有灭顶的危险。
    卢嘉杰来到了父亲的书房,尽管这是一个惠风和畅、阳光明媚的上午,但父子俩的心情却十分阴郁而苦涩的。当卢嘉杰看了父亲递给他的撤股通知书后:“这些人平时都是以老朋友、世交之称,一旦遇到困难,立即就六亲不认,怕受连累”。卢嘉杰纷纷不平地讲。“小杰呀,事到如今,气恼、怨恨都无济于事。商场无情你总算领教了吧!现在关键是如何度过这一劫”!卢汉兴望着儿子因激愤而有些发红的脸颊,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再说。卢嘉杰明白,如拒绝撤股,就会被诉诸法律,对薄公堂,最后是由法院宣告卢记破产,那么就意味着卢记所有的产业、地皮乃至自己住的房子都一律封存。然后由法院拍卖,卢记从此也就从上海商界被彻底抹去。而目前唯一能挽救这种局面的,就是出让八仙桥卢记米行总行的那一大块地皮,可这是卢家祖传的基业呀,这不是用刀去挖父亲的心吗?“这……这……总得想个办法呀”。卢嘉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卢汉兴也清楚儿子想说什么,他苦笑了一下说:“都火烧眉毛了,也只能对不起老祖宗,把八仙桥地皮卖了”。颤巍巍地走到黑色的保险箱前,抖颤地打开后,取出一份发黄的地契,交到儿子的手中,“小杰,你就把这份地契拿到拍卖公司挂牌吧”!说罢,一下子瘫倒在红木的官帽椅上,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慢慢淌下。
    这天上午,金存英在二楼阳台上,见秋阳灿烂,花园中的晚菊开得正艳,她想画几张素描,为日后创作积累些画稿。当她拿起几支铅笔时,发现都用秃了,小刀已锈迹斑斑。想到厨房中有磨刀石,可以叫林生师傅帮忙磨一下。她就走下二楼,来到了底楼后面的厨房。一进门,只见自己的哥哥金存之和林生师傅及男帮工阿毛三人正撅着屁股,在坛坛罐罐的食品厨下埋头找什么东西,只听林生说:“喏,这里有三个死掉了,我把它捡起来”。金存之则幸灾乐祸地讲:“卢记面粉虹口店已出现了死蟑螂,我们再叫杨浦也出现死蟑螂,这下可真叫卢记吃不了兜着走了”!“嗨,这个小山东的蟑螂药还真管用”。阿毛在一边嘀咕着,还学着小山东腔调说:“俺小山东蟑螂药吃到哪里死到哪里”。金存英听到此,一下子全明白了,她气愤地说:“好呀,卢记面粉出事,原来是你们在这里捣鬼,哥哥,你也真太卑鄙了”!金存之等人赶紧站起回头,一看是金存英,金存之就蹬大眼睛问:“小英妹,你怎么会到厨房来,你讲什么呀”?平时性格文静的她,这时却指着哥哥的鼻子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到厨房来?你别在我面前装糊涂,你看,林生师傅手里还拿着死蟑螂,卢记面粉里的死蟑螂就是你们放的”!林生听她这一说,赶紧将手中的死蟑螂扔掉。金存之这时也火了,他提高嗓门说:“小姑娘家,对这种事少管,再说你也管不了”!
    兄妹两人争吵的声音惊动了金鹏坤,他从前客厅快步来到厨房,一拍桌子说:“你们兄妹俩吵什么!存英,你上楼去,大人的事你少掺和”。“什么大人的事我少掺和,你们这样栽赃陷害,也做得太下流了”。金存英气得满脸通红,眼角里迸出了泪水,她声音有些发颤地讲。“太放肆了,你竟敢用这种态度和你阿爹说话”!金鹏坤摆出了长辈的威严。“好!你们既然这样无耻,那么我去对卢嘉杰讲,看你们的脸朝哪儿放”!金存英失望了,她转身就朝门口走。“你们快给我把她拦住,千万不能让她出去”!金鹏坤气急败坏地对金存之、林生、阿毛命令道。林生阿毛只是用身子挡着,不敢对金存英动手,她毕竟是金家的大小姐,金存英硬是要推开他们,还是金存之上前一把抱住了妹妹。“小英呀,我看你是疯了”!金鹏坤十分无奈地大声吼道。金存之在林生阿毛的帮助下,总算将妹妹强拉到楼上她的房间,将她锁在里面。金鹏坤叫来了老妈子看在门外,说是先关她两天再说。
    树林葱郁、绿草如茵,颇有欧式风情的外滩公园(今黄浦公园)位于苏州河和黄浦江的交汇处,临河滨江,向南望是雄伟峻拔的外白渡桥,向北望是鳞次栉比的万国建筑博览会。江面上鸥鸟逐浪,舟楫通行,景色十分优美。公园最初于1866年在滩地上兴建,1868年正式开放,初名公家花园,后曾改名为外国花园、大桥花园、外摆渡公园、黄埔滩公园。原仅供外国人游玩,并在门口挂有“华人与犬不得入内”的牌子。引起上海市民的强烈愤慨,从1928年起正式向中国人开放。此刻是午后,公园内的游人并不很多,有几个外国水手模样的人正以外滩为背景拍照。大草坪上,也有三四个中国小朋友在放风筝。在滨江的一只镂花长椅上,卢嘉杰和阿春正依偎而坐。仅几天的折腾,卢嘉杰已显得精神疲惫,面容消瘦。
    由于去外滩的拍卖公司正好经过《申报》馆,卢嘉杰就先到报馆看一下阿春,然后想约她一起去拍卖公司。阿春见卢嘉杰情绪很不好,就说我们先去外滩公园坐一会儿。“您们已想好了,非拍卖这块八仙桥总行地皮不可”?阿春低声而体贴地问。“唉,又是米票挤兑,又是面粉污染,又是股东退股,倒霉的事一起来,不到山穷水尽不会卖老祖宗的家产”。卢嘉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后,显得十分无奈地答道。“噢,那麻烦中的老鼠屎和死蟑螂调查得如何”?“正在加紧调查做鉴定,估计这两天就可以来调查报告”。“好!一出来你就马上告诉我,我可以在报上披露真相”!阿春说完后,用一双聪慧的大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汇丰银行,若有所悟地问:“小杰,你知道汇丰银行是怎么在上海打开局面,成为银行业激烈竞争的赢家”?卢嘉杰想了想,“我们在上经济史课时,老师不是说过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汇丰银行为吸收存款,扩大融资,曾开办和推广了一元起存业务,一下子掀起了存款高潮。可是这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望着卢嘉杰依然沮丧的神情,阿春用双手勾着卢嘉杰的脖子,“我的卢小开真急糊涂了,怎么没关系?卢记如今不也面临着资金短缺,大股东们要退股的困境吗?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向社会公开招股,每股十元起,以招股来融资”。“嗯,有道理,也就是说只要买十元一股,就可以做老板了。可是现在一盆脏水泼在卢记面粉厂头上,谁还敢买呀”?卢嘉杰还是失望地说。“你不是说调查报告这两天就可以出来吗?到出来后和招股公告一起发表,我相信会出现转机的”!听着阿春充满自信的话语,卢嘉杰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对呀,我已听负责调查的食检师老周透露,估计是有人将老鼠屎和死蟑螂发入面粉中的,只要等化验结果一出来就可以公开,到时真相大白,我们的招股公告会在社会上引起反响的”。说到这里,卢嘉杰感激地将阿春拥入怀中,轻轻地吻了她两下,“谢谢你呀,有你这个锦囊妙计,那我就不必到拍卖行去了”。
    临分手时,阿春欲言又止地说:“小杰,美国领事馆已将留学通知寄给我了,你受到了吗”?“哦,我也收到了。目前这个情况,我怎么跟我阿爹讲。反正要到年底才办理,先缓一下吧”。卢嘉杰回答,阿春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两天以后,关于卢记面粉污染事件的调查报告公布于众,果然是有人捣鬼,老鼠屎中根本无面粉成分,是移花接木。死蟑螂是用山东蟑螂药毒死后放入,都系人为栽赃。也就在同一天,卢记面粉厂的十元股招股公告发布,市民及一些中、小老板纷纷争购,几天后融资百万之多。同时,经过这一事件的折腾,反而像做了一次免费大广告,扩大了卢记面粉在社会上的知名度,销路比以前更好了。
    金家虫房内,这几天颇为热闹,各地虫贩纷纷前来进贡将帅之虫。原来在前几天的寒露上柵得胜后,金存之专门出钱请了二三位小报记者,写了几篇大专访,并称其为“蟋蟀皇帝”。经过媒体这一炒作,金家俨然成了上海虫界第一家。况且时令已到晚秋,一般草虫及二三流的将军虫也早已淘汰出局,所剩大都是精英上品之虫,价格自然也是十分惊人的,虫贩称之为“压底金”。金家的李虫师可谓是挑花了眼,这些将军虫的确是形相、动相、神相,“三相入眼”。武猛型、残凶型、刁毒型,“三型皆全”。金家父子手中养着这些将帅级斗虫,又有“鸣金联盟”的后援,显得似乎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在上海各大小斗虫栅房堂口中,都可见其挂牌相斗上柵,在上海虫界不可一世,极为风光。
    当然,金家也未忘记老对手卢家,也有帖子相邀。尽管这不是像立秋寒露及以后霜降这样在节气的大斗,而是普通的上柵斗局,输赢一般来讲也不大,系大斗局之间的常规性上柵。卢嘉杰本来就不服气金家的嚣张气焰,乘现在闹事风波平定后,想让“黄花头”上阵,试试运气。老赵头则摇头道:“不可,我们现在要避其锋芒,养精蓄锐。他们金家现在是虫多将多,而我们手中的将军虫就那么几个,不可莽撞”。卢汉兴听了老赵头这番话后,很是赞同:“老虫师讲得有道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韬光养晦”。
    这天上午,当老赵头轻轻移开半闲堂盆,为“茄皮紫黄”发食料时,发觉此虫正在用抱牙爪反复磨牙,再仔细一看,一副黑紫牙钳中上次与“紫白锦衣”相斗时咬伤的血痂斑处,已长出两粒细小的紫黑尖锥,在灯光映照下,显出骨质感,泛出冷冷的暗光。他想起祖传虫谱中有诗曰:“紫黄生来色似茄,腿脚高挺头项嘉。锥若长成紫黑色,所向无敌戴金花”。“此乃天助我也”!老赵头颇感欣慰地内心自语道。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为了使“茄皮紫黄”牙钳中的紫黑尖锥越长越硬,他还专门去弄了牛骨粉和蛋壳粉拌在食料中喂虫,同时,将“茄皮紫黄”移入赵子玉盆中。因赵子玉盆系北方盆,盆高而盆壁厚,保温性能好。老赵头将半闲堂盆用水清洗后,就小心地晾在虫房后窗台上,还对正在打扫虫房的阿翠讲,这只盆任何人不准动,晾干后他自己会来收起的。
    午饭后,老赵头正拿着一个竹制的苍蝇拍,在后花园拍打晚秋的苍蝇。由于天气已凉,苍蝇已不很多,但剩下的大都是吃得肥硕的大头苍蝇,行动迟钝,老赵头一连打了几个,将苍蝇头掐下,这可是斗虫很有营养而又能疗伤的食物。此时,阿翠来到后花园喊道:“老虫师,老爷、少爷请你到客厅去,说有人来”。老赵头将苍蝇头交给阿翠,吩咐她将其捣烂,傍晚前要喂食,然后洗了一下手,就去客厅。
    来者是丁大虎,他身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只清乾隆时的龙盆,他见老赵头进来,就抱拳施礼,老赵头也还礼入座。“老虫师,丁老板带来了一只异形虫‘海狮虫’,想请你看一下,品相如何”?卢汉兴开口说到。“是呀,久闻老虫师精于品虫,特别是对北虫很有眼光。此虫是出于河北保定,想请老虫师帮忙掌一下眼”。丁大虎又补充了两句,他们青帮与川帮袍哥的上柵斗局也将在霜降后举行,此次开堂口斗虫,老头子已下了死命令,是只许斗赢不准斗输,如输了就要拿他丁大虎开香堂。但据说川帮袍哥也弄到了异形将军虫。因此丁大虎对此有些恐慌,没有胜算的把握。所以黑道的上柵斗虫,大都喜欢用异形者却形凶实虚、徒有其表,可见掌眼品鉴并不是那么简单。“丁老板过讲了,我也不一定看得很准,看斗虫之相,特别是异形虫之相,学问大着呢”。老赵头谦虚地说着,依然坐在那儿。丁大虎心里明白,上次来卢家,要想借老赵头到丁府去调养两天虫,被卢家父子及老赵头回绝。“噢,老虫师,我此次来,只是想请你帮我看一下,然后指点一下驯养之道即可”。丁大虎赶忙表明了这次的来意。
    随着龙盆盖的打开,“大头尖腚”的海狮虫挺立盆中,触须高翘,前身高实丰厚,后身收紧尖扁。老赵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点头称好:“此虫是上品海狮”。“何以见得?请老虫师指教”!丁大虎在旁边问道。老赵头又低下头看了虫的前后左右,这才缓缓道来:“‘海狮虫’的头大和大头的宽度,像一圈铁圈。另外,腰背要粗而长,腿丰圆要夹身,前三路要特别粗壮、粗野、粗悍。丁老板,你的这只‘海狮虫’有此特征”。“嗨,老赵头,经你这么一说,这只‘海狮虫’的异相是全突出来了”。卢嘉杰经过比对,深感老赵头品虫之功的确非同一般。丁大虎听后,则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他拍拍老赵头的肩:“佩服,不愧是皇家虫师”!丁大虎将龙盆盖合上后,又问:“请教老虫师,此虫上柵前如何驯养”?老赵头听后,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双手抱拳,特别是左右手的大拇指并行一起施礼,卢家父子并没有注意,但他们感到老赵头颇为得体,他只能是品相,不能教驯养。因为有时驯养策略是对的,但手势或方法不对,可能伤及斗虫,乃至废弃,就像“墨牙黄”贴蛉过头被废一样。然而丁大虎作为江湖之人,他看懂了,老虫师是行闭口不言之礼,即不便说之意。他马上也抱拳,并将大拇指交叉而放,意谓但说无妨,一切由我自己负责。“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三条,仅供丁老板参考:一是要打引草,对虫的头面、牙帘、前后左右施以调性草,练其身姿、斗姿。二是要驯斗,看其灵敏性和爆发力。三是要试口,掌握其斗口与咬力”。“好!老虫师所言,条条在理”!丁大虎听后,一把拉住老赵头的手摇着,以示谢意。但他心里明白,这三条要做好,做得法,并非易事。
    丁大虎走后,老赵头回到了虫房,他估计那只半闲堂盆从上午晾到下午应该是干了。于是想把它收起来。当他来到后房窗台前时,发现窗台上空荡荡的,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不好!半闲堂盆失窃了!
    老赵头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卢汉兴书房,卢嘉杰正好也在。当卢家父子听老赵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半闲堂盆失窃后,也十分吃惊。半闲堂盆在南宋时就十分珍贵,这是身为宰相的贾似道亲自设计,专门请了高手制坯烧制,稍有瑕次,就砸碎毁掉,因而每只都是精品。除了向皇上进贡几只拍马屁外,贾似道都作为自用,概不外传。据说有一位工匠偷偷地将一只半闲堂盆送给好友,被贾似道知道后,不仅立即追回,而且将那位工匠打断了双手赶出贾府。“一只半闲堂,二万雪花银”。当时就有民谣在临安传唱。卢家的这只半闲堂盆不仅品相完整,是传世珍品,如今价值几万大洋。而且对于上柵斗虫来讲,具有滋润养气的功效。同时,更使卢汉兴痛心的是,半闲堂盆的失窃,说明卢府内有家贼,自古以来家贼难防,今后麻烦会很大。卢嘉杰隐约地感到管家阿贵似有嫌疑,这家伙常到“181号”去赌两把,而且老是输。于是,他站起身说:“阿贵呢?我去把他叫来问一下”。卢汉兴也明白自己儿子的意思,但他马上用释然的语气说:“我一早就叫阿贵出去收几家大客商的米账,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二十二、“打将军”选

   金鹏坤近来是一路春风得意,从“官股”大笔纳入,他的金龙银行在上海少数几个私人银行中迅速崛起,到寒露上柵的鸣金凯旋,使金家在上海滩是风头出足,再到金龙房产搞到南京路静安寺的一块人称“龙头”地皮,可以开发新式高档里弄别墅,他还专门请了上海著名书法家马公愚题写了“静安雅苑”。作为金鹏坤的人生哲学,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今天晚上,他一改平时西服领带、洋装笔挺的绅士打扮,而是身穿一套淡蓝的府绸中式服装,头发也仅是整齐地向后梳着,并没有抹上铮亮的发蜡,一副居家男人的样子。他悄悄地来到会乐里的兰香书寓,进入了雪英姑娘的房间。尽管金鹏坤和于是玉是老相好,他还时常口口声声地说要明媒正娶于是玉。但他心里明白,像于是玉这样久经风月场的女子,即使真的把她娶进门,她也不会死心塌地跟着他。这个女人无非是看中他金某人的金钱、地位、势力而已,她毕竟比他年轻二十多岁,哪一天他朝来的路上走了,金家偌大的家产就可能全旁落。因此,他和于是玉不过是以肉体交易维系着商场交易。况且于是玉毕竟已年过二十五六,虽然有种成熟的风韵,加上床上功夫很狂浪,但对一个男人来讲,那种新鲜嫩艳的感觉已没有了。有时和她亲热过后,他的感觉就像将军虫与老的三尾“老雌”贴蛉,就是发泄而已,他需要的是“嫩雌”。此时,金鹏坤把仅穿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翼丝睡衣的雪英拥入怀中,雪英妩媚中的那种微微含羞,娇柔中的淡淡青涩,使金鹏坤十分兴奋。他用嘴紧贴着雪英温润的丰唇,用右手在她身上的凹凸处来回抚摸。雪英毕竟只有十七八岁,身上的肌肤细嫩而富有弹性,她乖顺地伏在金鹏坤的身上,像一团软玉要化掉似的,令金鹏坤如痴如醉,“嫩雌”的尝鲜快感使这个在上海滩上呼风唤雨的男人体验到了一种满足欲。
    就在金鹏坤与雪英在温柔乡中腾云驾雾时,于是玉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眼前男欢女爱的一幕使她怒不可遏,她冲上前一把扯掉了盖在他们身上的丝绸薄被,破口大骂道:“好个老色鬼,把我支出去为你本事,而你却跑到这里来寻欢作乐”!由于来得突然,金鹏坤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扯过被子又盖在身上。当于是玉发威骂人时,他反而显得无所谓似的一骨碌坐在床沿,拿过衣裤穿了起来,边穿边满不在乎地讲:“你发什么火,我一个大男人,找下乐子有什么不可以”!而雪英则吓得瑟瑟发抖,边拉着被子的一角,边声音发颤地讲:“于姐,对……对……对不起”!因为于是玉也是兰香书寓的股东老板之一,这所房子就是当初用她的名义租下的。因此,雪英怕得罪了她而被赶出门。于是玉听后,也不理她,拿起雪英放在红木梳妆台边的衣裤,一把仍在雪英的脸上,“小妖精,把衣服穿上给我滚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原来,近日于是玉在金鹏坤的授意下,正忙着向上海的一些富商老板官僚买办等推销“静安雅苑”,说什么买期房是六折优惠,实际上是买土方圈钱,他的“静安雅苑”还刚刚在打地基,凭着于是玉女人的魅力和交际花的手腕,两三天中,她还真推销了四五套。正当她兴冲冲地想赶回金府邀功,途经四马路会乐里时,发现金鹏坤的小车正停在弄口,她快步来到兰香书寓,问看门的月桂姐,金董在哪一间?月桂姐讲大概在雪英姑娘的房里吧。
    此时,金鹏坤已穿好衣服,见雪英也离开了房间,就有些厚颜无耻地讲:“哟,我的于大小姐,你也太小气了吧,一点都不许我吃点零食尝尝鲜”!说罢,就走上来搂抱于是玉。
    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在对待男人的态度上是很能掌握分寸感的,于是玉就是如此。她见自己火也发了,骂也骂了,如果再像母老虎发威下去,恐怕要自讨没趣。因此,当金鹏坤上来搂抱她时,她也就半推半就地拥入他的怀中,娇嗔而委屈地说:“人家正忙着为你推销‘静安雅苑’,你倒在这里出花头”。说罢,于是玉的眼里还真转着泪水。“嗳,我对你的情义你还不知道吗?再说,过几天是霜降,这可是今年斗虫的最后一次上柵,我又得禁房事。因此利用今天无非是和雪英玩玩而已”。金鹏坤贴着她的脸,轻声地说着。然后又给了于是玉一个热情的拥吻,“看来,你房子推销得是大获成功了”。金鹏坤问道。于是玉伸出她纤纤玉手,在金鹏坤面前杨了杨,“推销掉了一只手”。“真的,推销掉了五套”!金鹏坤高兴得一下子把于是玉抱起,放在床上,“我的于大小姐真是劳苦功高,你快休息一会”。然后在茶几上拿了一只橘子,剥了小半只塞进于是玉的嘴里。
    周复初这几天的日子颇不好过,在他的暗中策划推动下,小报造谣,兴起米票挤兑风潮。黄显之带头退股逼宫,使卢家面临破产,再加上面粉污染,他和金家联手同时在卢记面粉中放入老鼠屎及死蟑螂,于是闸北、虹口几家卢记米行被砸。眼见卢汉兴被逼上绝境,只得准备拍卖八仙桥地皮说,卢记面粉污染事件调查真相公之于众,接着不知哪位高手,又替卢记出了高招,向社会集资招股,终于使卢家化解危机,化险为夷。而他自己则竹篮打水一场空。
    “松本英良君,你的工作令总会很不满意”!在二六园饭店的秘密会见中,三江株式会社总社长小川铁青着脸,叫着周复初的日本名字,训斥道。周复初跪趴在地上,“哈依、哈依”地连连点头。矮小干瘦的小川看人的目光是从眼镜片后射出,带着一股阴冷傲慢之气,他盘腿坐着喝了两口清酒,继续说道:“帝国从今年开始,将有一系列的重大计划实施,不仅是上海,也不仅是中国,而且是整个东南亚的大都市,你要明白你身上的任务”!周复初的狡猾与老道,除了表现在外表低调,大智若愚外,还善于察言观色、引而不发。他先是不作任何狡辩,让社长小川一个劲地训斥。说实话训斥不过是发泄而已,不是制裁,当他听了小川后面的话后,他明白了小川今天又有新的布置。此时,他才以委屈的口气说:“斜桥(社长),原本都是按计划进行,眼见那个卢记顶不住了,准备出售八仙桥地皮,但后来由于公布了面粉污染真相而急转直下。不过,还可以采取新的步骤,请斜桥明示”。
    听了周复初的话后,小川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眼镜片后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复初,然后拿起一只铜锣烧(饼),轻轻地咬了一口同时“嗯,这好像是用我们九州面粉做的”。“对,二六园的酒、食料及料理,大部分是正宗的日本货。因此,很吸引中国人及欧美人”。周复初得意地回答,他也是这家日本饭店的股东老板之一。小川慢慢地咀嚼着,低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商业机密,随着我们面粉加工业的发展,不久,价格低廉的大日本面粉将大量倾销中国,一定会冲击中国面粉的国内市场及东南亚市场,卢记面粉厂大量生产的面粉势必会积压。另外,据我了解,霜降一场的上柵斗虫,作为今年虫局的最后一战,金卢两家还会有一次博弈,你要力促金家打败卢家,到时再逼其就范”!周复初心想:自清末民初后,日本的商业、金融业、纺织业、运输业等上大肆寻求在上海的发展,但主要势力范围始终局限在虹口横浜桥及施高塔路(山阴路)一带,他们的目标是想与租界内的法、英、美相抗衡,而八仙桥作为华界与租界的市中心地段,具有地标意义,如三江株式会社能将此地皮搞到手,也算完成了一个重要的战略步骤。为此,小川社长是志在必得,但实际上是谈何容易。由于周复初正在暗自考虑,半天不吭声,“怎么,松本君,你对此有其他想法”?小川有些不快地问道。周复初一听忙表态:“没有想法,我一定尽力为之”!小川临走时,用命令的口气仍下了一句话:“就是用非常手段,也要搞到那块八仙桥地皮,帝国的太阳旗必须在上海市中心升起”!“哈依”!周复初唯命是从地应声回答。
    上海的上柵虫局,每年以霜降为压轴之战。作为晚秋虫季之末,此场上柵之斗,不仅规格高、场面大、虫品精,而且要评选出该年虫局的总冠军、大元帅,虫界称之为“打将军”,实际上也就是评“虫王”。那些大的虫户和养家,都准备了顶级的将帅级虫参与竞争搏斗,可谓是毕其一生功力于此一搏。因此,尽管离霜降还有十多天,上海的几家大虫户已秣马厉兵,进入了紧张的备战驯养阶段。
    “鸣金联盟”的周复初又派人送到金家一只出自浙江安吉的“土狗虫”,金家父子一看,顿时被此虫的笼形、动相所吸引。该虫项板宽大而颈肌发达,胸部厚实而六足粗壮。特别是背面老干,腹部饱满贴伏盆底,像土狗身体,牙板似铁钳厚重,古虫谱中有诗云:“项阔身厚形似犬,斗尽场中独占魁”。金存之颇为赞许地讲:“这个周买办还真够朋友,这‘土狗虫’可是难得之虎将呀”!他说完后,把目光投向了李虫师,李虫师也明白少东家的意思,是要自己发表意见。金存之见李虫师并不吭声,又补充道:“‘打将军’用此虫肯定是挂帅封侯,李虫师,你说呢”?李虫师先看了一眼金鹏坤,又看了一眼金存之,“嗯……”“李虫师但讲无妨,我很想听听你的高见”。金鹏坤用右手摆了一下,作出了请的手势。“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此‘土狗虫’的确是难得一见,是极品之虫。但这虫的属性是异形虫,金家毕竟是有社会身份的上海滩名门,用异形虫上柵‘打将军’,恐引起虫局议论,有失体面”。“迂腐,什么异虫、名虫,成则为王败者寇!能保证‘打将军’胜利就可以了”。金存之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金鹏坤听了李虫师的话后,则颔首说道:“存儿,你还年轻,李虫师说的话极有道理。用异形虫‘打将军’将为虫界所不齿,这将直接影响我们金家的声誉。这虫还是送给丁大虎吧,我们另觅‘打将军’之虫”!
    由于金家在虫界是财大气粗,当虫贩们知道金家要觅最好的“打将军”虫后,有几位相熟的虫贩便陆续送虫上门。时令已到深秋,北方虫已大都落市,因此,送到金家的大都是南方晚季名虫。李虫师挑选也十分严格,“打将军”之虫可谓要选“将中之将”、“帅中之帅”。后来一个杭州虫贩送了一只杭虫“灶锅黑”,才算入了李虫师的法眼,金家父子看后也颇满意。此虫浑身墨黑如锅灰,大菩提头形,项板宽大正方,头上黑斗丝细长贯顶,牙钳弯勾而红中泛黑,闪显寒光,有骨质硬感。一对乌衣翅透出蓝光,腹部圆浑厚实,六足粗壮而紧贴内腹。当李虫师引草头面,牙开一线,快速如风,随之发出二三声带有金属共鸣感的鸣叫。古虫谱曾记载:锅灰如墨红牙亮,沙场鏖战独称王。金鹏坤以行家的口气说:“‘锅灰黑’是冷虫中的极品,也算是百年一遇的将才。李虫师有眼光”。金存之则在一边补充道:“李虫师,这只‘锅灰黑’还得好好驯养、试口,卢家的老赵头,可不是等闲之辈”。“请金老爷及少东家放心,我会尽力而为”。李虫师点头应道,然后又试探性地问:“金老爷,平时每次上柵前,你总有消息,大概知道卢家用什么虫。这次如何”?“噢,这次还没有,一是离上柵还有近十天,二是好像情况有了变化”。金鹏坤说完后,想起“181号”赌馆账房曾对他说阿贵这家伙不知哪儿弄来一大笔钱,把所欠一万多元赌债全还了,“181号”也基本上不来了。据说阿贵现在常去的赌馆是公馆马路(现金陵东路)上的“利生”赌场。看来最近是要找一下这个阿贵,这可是他设在卢家的一个内线。
    此时,管家老端木急促地来到虫房,说金龙银行李经理打来电话,有急事找金董事长。金鹏坤起身跟着老端木来到了前客厅,拿起了搁在茶几上的电话筒,李经理在电话里慌里慌张地讲:他今天核对账目,发现账面上的“官股”和实际上的“官股”对不上,少了一百多万。也就是说被人瞒天过海地从中以假报账的方法掠去了。听了这个消息,令金鹏坤头皮发麻,脊背上出冷汗,但他却定了定神,然后以命令的口气对李经理讲:“这个情况不准对任何人讲,以免造成恐慌。你马上给我核查整个‘官股’入账细目”!
    为了迎接霜降的“打将军”之战,卢家父子与老赵头也在考虑备选将军之虫,“茄皮紫黄”在老赵头的精心调养及疗伤后,不仅牙钳干结硬坚,而且体健形丰,头型方正,前圆增长成微圆,前额增厚而项板密生黄绒,六足高撑,腰背宽方,浑身透光。引草受口后反击十分迅捷,牙力狠重,精神饱满而气质倔强。卢汉兴也知道老赵头的心思,在这虫局的晚秋时节,要觅“将军虫”不仅不易,而且价格也很是昂贵。因此,老赵头还是想用“茄皮紫黄”去“打将军”。“从道理上讲败过一回的虫重新上柵,也有斗赢的可能,但这次毕竟是今年虫季的‘打将军’,我想还是请老虫师再选一下将军虫,该花的钱就得花”。卢汉兴谈了自己的看法后,卢嘉杰拿起放在桌上的几份小报说:“是呀,这‘打将军’可是今年虫局的最后一战,你们看小报上讲金家为此花了巨款收购名虫,我们也总得再挑选二三只吧?老赵头你看呢”?见卢家父子都倾向于再选购将军虫,老赵头也不再坚持用“茄皮紫黄”,有时也许会有难得一见的将军虫入选。于是老赵头点头应道:“既然卢老爷、少东家都想再选购一下将军虫,那就抓紧办吧”。“拜托老虫师掌眼选虫”。卢汉兴笑着拍了一下老赵头的肩,离开了虫房。因为这几天卢记面粉厂的销量颇旺,连周复初都向他订购一批面粉,所以他急着要赶回面粉厂安排生产事宜。
    下午,几个与卢家相熟的虫贩来到了老赵头的虫房,他们所带的虫大都仅二三只,最多不超过五六只,但只只都是精品名虫,这体现了当时上海作为全国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虫码头实力。对于“打将军”虫的挑选,老赵头十分谨慎严格,民谚有“一只打将军,可抵十万金”。民谚虽然有些夸张,但足见“打将军”的重要性及特殊性。“打将军”最初兴起于清中晚期的北平及天津、保定一带,此地民风好尚武,那些将军王爷、八旗子弟等在每年晚秋通过“打将军”来体现虫户威风,直至清末民初后才传到南方。接下来上海虫事兴盛崛起,对“打将军”虫的评选也要规范,以形相、品相、斗相为主,异形虫一般来讲是不能入选的。老赵头作为皇家虫师,自然是精于此道。想当年在宫中“打将军”时,各地文官大臣、武将军们纷纷贡献名虫,一轮“打将军”鏖战后,最终封王拜帅的“将军虫”供养御制龙盆,上披红绶带,在金銮殿上绕场三圈,记入名虫谱,可谓是极尽风光。
    每个虫师都有自己的养虫喜好,也就是虫界所说的蓄虫之风格。老赵头作为养虫世家之后,秉承了祖传遗风,喜好紫色虫。此类虫品相端庄,形神高贵,出将率颇高。与黄色虫的暴烈蛮斗,青色虫的凶悍直率相比,紫色虫属文武相兼机敏勇猛之型。古虫谱中有“惟紫夺五行之粹,耐老而远从”。紫色虫能攻善守,能盘口能咬夹,耐久力强,关键时能落狠口从而定局。因此,老赵头最终还是从一南京虫贩手中选中了一只“金背紫”。此虫紫红头面,黑色顶门,狼牙棒状斗丝泛出淡橘红色向前斜生,项板方正阔厚罩淡绒,黑老红钳似刀斧透出冷光,六足圆劲,腿腕关节处血筋鲜亮,紫黄长翅细润而隐闪金光,晚秋后更是神相威严。卢嘉杰看后,也感到此虫气度雄悍、神采焕发,的确是“打将军”虫中的上品。“此虫是否就是古虫谱中所讲的‘紫包金’”?卢嘉杰问道。“正是”。老赵头肯定地点着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紫包金’、‘紫包金’,包你能赢银和金”。
    霜降“打将军”是每年虫界上柵的终场大战,因此青帮丁大虎与袍哥周天龙的帮派虫局,只能安排在霜降后三天举行。丁大虎自金鹏坤那里借到“海狮虫”后,“大”字辈的掌门人看后也表示此虫可上柵相斗。接下来,他按老赵头说的对“海狮虫”进行引草、驯斗、试口的调教,但这要做好,做到位,谈何容易。这是一个职业虫师、而且是一个要有相当造诣和深厚功力的一流虫师才能进行的腿教。就说这引草吧,其手势要柔中带钢,快而不乱,慢而不滞。有相当的节奏感和灵动性,才能引起虫的斗性,练其身姿斗势。仅就运草的点、拨、挑、拂、捋等手法,他丁大虎手指僵硬得就不听使唤,还有虫体不同部位打草的作用,他就更加一窍不通了。如引牵门牙前左右抱足可引发虫性而攻击对方,引牵中抱足就会伏低身姿迎战等。他引草打了半天,不仅没有发生一点作用,反而使“海狮虫”变得极为烦躁,猛地蹦出了盆外。他赶紧在徒弟的帮助下把“海狮虫”抓回,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于是,他将虫盆合上后,恼怒地将鼠须草一折为二,随口骂道:“他娘的,没有练过把式,就这么一根小草也玩不转”!至于难度更高的驯斗、试口,他丁大虎更不敢动手了,搞不好,“海狮虫”就废了。他倒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焦躁地走着,他心里盘算的就是一个念头:这场斗局可输不起呀!
   
        二十三、跪地相求

    星期天的上午,金存英拿着几本线装的《介子园画谱》到卢府还书。她穿着一套宝蓝的学生装,浑身散发出一股清纯的气息。前几天,卢记面粉厂污染事件的真相在报上公布后,金鹏坤就亲自提着一大篮她爱吃的水果送到她的闺房,她坐在自己的奶白色书桌前,并不理父亲。金鹏坤则对她陪着笑脸说:“小英呀,你还小,大人的事你就别多管。现在报上也登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我为你们感到难为情,竟能做出这种下三烂的事”!金存英气愤地说着,眼中含着泪水。金鹏坤毕竟还是宠爱这个女儿的,他见女儿眼中的泪水流了下来,忙掏出雪白的手帕,替她擦去,“好了,你看爸爸替你买了不少你爱吃的水果,别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不清了。再说你也管不了”。
    当阿贵领着金存英上二楼卢嘉杰的房间时,在楼梯的转弯口,阿贵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金小姐,阿春小姐也在卢少爷的房中,她一早就来了”。阿贵用眼角瞄了金存英一下。“噢”。金存英满不在乎地应道。对于卢嘉杰与阿春的恋爱关系,金存英并不是不知道,但她觉得这并不妨碍自己喜欢卢嘉杰、爱慕卢嘉杰。这个喜欢阅读欧美爱情翻译小说的大学女生觉得,爱一个人,和拥有一个人不一定是一回事,每一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也就是说爱情的结果不一定要结婚,不结婚也可以产生并拥有爱情。因此,上次打网球时,自己扭伤了,就在卢嘉杰那么温柔地把她搀扶起时,她大胆地而热烈地向卢嘉杰表白了自己对他的爱。至于卢嘉杰接受不接受,她并不在意。但从卢嘉杰的眼神中,金存英还是感受到了情的波澜。
    在卢嘉杰和阿春面前,都摊开着当天早上出的大小报纸,他们正在了解“霜降”前“打将军”的上柵情况。“杰哥、春姐,你们都在呀”?金存英走进屋亲昵地打着招呼。“哦,小英妹,你今天怎么会来”。卢嘉杰一边让座,一边问着。“给你还书来啦。喏,你查一下有没有损坏,这可是清乾隆版的,挺珍贵的”。金存英将几本《介子园画谱》放在卢嘉杰面前。“哟,小英妹,不要说是乾隆版,就是绝版孤本,杰哥只要是借给你,也是不在乎的”。在一旁的阿春笑着插话道。卢嘉杰知道阿春话里有话,心想女人嘛,都是醋性过敏者。于是和金存英聊起了有关临摹的一些问题。但金存英只是应付了几句,马上转过头问阿春:“春姐,你和杰哥留学的事办得怎样了”?阿春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正在申办,美领馆已给了我们名额,估计到今年底可成行吧”。金存英听后,忙起身站到方桌的一角,一手勾住卢嘉杰,一手勾住阿春,用祈求的语气说到:“杰哥、春姐,我想跟你们一起去美国留学。你们带上我,好不好”?金存英的话,使卢嘉杰和阿春面面相觑,他们是想不到她竟会提出如此要求。卢嘉杰有些本能地讲:“那怎么行,你还太小,况且,你是你爸的掌上明珠,他会同意吗”?金存英一听此话,马上挺了挺胸:“我还小?庚子赔款的留学生比我还小的多。阿春姐也是欧阳老的掌上明珠,她爸同意,我爸也会同样的”!阿春却不真不假地说:“我们俩好不容易出国留学,还带上个小姑奶奶了,你折杀我也”!还是卢嘉杰出来打圆场:“这样吧,阿春你就帮小英妹到美领馆打听一下,还有没有名额”。
    这天晚上,老赵头约卢家父子到虫房,商量“打将军”虫的挑选。方桌上放着三四只虫盆,赵子玉盆中是“茄皮紫黄”,余窑村盆中是新买的“金背紫”,龙盆中是“黄花头”等。老赵头见卢汉兴仔细看着产自苏州余窑村的盆壁花纹,就问:“卢老爷,那只失窃的半闲堂盆现在寻找得怎么样”?“噢,我正在托人查寻,这样一只名盆要出手,古玩市场上的大买家必须会接触”。卢汉兴答道。“唉,好端端的一只名贵盆,就自己会不翼而飞了”?老赵头痛惜中带着自责。“老赵头,看来卢府是出了家贼。前不久,家藏的八大山人画也失窃了一幅。现在主要是选好‘打将军’虫,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卢汉兴边说着,便翻看虫盆盖上的调养水牌。“老虫师,‘茄皮紫黄’最近吃食主要是蟹肉拌骨粉,栗肉拌鸡蛋壳粉,这是长筋骨吧”?卢汉兴抬起头问道。“主要是为了牙钳的变硬,特别是到深秋后,虫的食量会自动减少,各种营养中,最重要的是增强虫的韧斗劲和骨质性”。老赵头说完,将“茄皮紫黄”盆盖移开,在灯光的映照下,“茄皮紫黄”的紫翅隐闪紫黄光,紫绒项板方宽,一副弯牙壮实而坚劲硬结,泛出深暗折光。“老虫师呵,此虫是被你养得神相、品相、斗相‘三相’合一”。卢汉兴点头称道。
    然而,究竟挑选哪一只虫去“打将军”?这使卢家父子举棋不定。卢汉兴打开“金背紫”虫盆,发现经过老赵头短短的两三天调养,“金背紫”头面放光,棱线、棱角更加饱满。一副牙钳黑中泛紫色光泽,六足粗壮挟腹,气质更超威严。“老赵头,我看这‘紫包金’是否可担当‘打将军’”?卢嘉杰用商量的口气说。卢汉兴也在一边用眼神征询着老赵头的意见。老赵头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将“金背紫”盆轻轻地移到灯光下,便于大家察看。然后,老赵头拿起一根鼠须草,左右拂动,“金背紫”仅是迅速左右回了一下头,身体并不移动,傲气十足。用草引牙钳时,“金背紫”也仅咧了一下嘴,似不屑一顾。“这只‘金背紫’是上品之虫,形相尤为出挑。但从刚才引草看,此虫心气甚高,霸气有余而杀气不足。看来还得驯养一阶段,但时间不多了”。老赵头放下引草,有些顾虑地说。的确,将军虫不仅要有霸气,更重要的是有杀气。上柵争斗不是上舞台表演,是真刀真枪的血肉搏杀,而不是花拳绣腿的亮相表演展示。因此,卢家父子听了老赵头的话后,也觉得是有道理的。
    “老虫师,那你准备选何虫打将军呢”?卢汉兴颇感为难地问。“是呀,时间已经很紧了”。卢嘉杰又补了一句。此时,老赵头像下决心似的说:“卢老爷、少东家,我看……看……”他到底还是有些迟疑了,吞吞吐吐地难以启口。卢汉兴见状,就大度地讲:“嗳,老虫师,有话就说嘛”。“我想用‘茄皮紫黄’‘打将军’”!老赵头终于说了出来。其实,卢汉兴也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听老赵头这么一说,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茄皮紫黄’虽已养好,但毕竟是‘二先生’,败虫,怎可去打将军。我听说金家得到了一只百年一遇的‘灶锅黑’,这可有‘虫魔’之称,万万使不得”!卢嘉杰也马上补充道:“用‘二先生’去‘打将军’,恐怕会引起虫界的议论,说我们卢家实在无将军虫可选了。另外,‘金背紫’杀气不足,是否可以试口一下”?
    卢家父子对老赵头用“茄皮紫黄”“打将军”的提议是很不认同的,而且态度颇为坚决。老赵头似乎对此也早有心里准备,他并不急于正面回答卢家父子的置疑,而是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嗯,卢老爷、少东家,我可否占用些时间,先说个掌故”。“但说无妨”。卢汉兴挺感兴趣地答道。于是老赵头就说开了:
    “话说这个南宋宰相贾似道平时疏于朝政,也就围着两大喜好转,一是爱色,二是玩虫。爱色嘛咱就不说了,但这家伙玩虫还真玩出不少道道。有一次山东宁阳向他进献了一只‘真青’上品将军虫,此虫外观体形壮硕,虫头黑中闪金,青项铺毛丁,青金翅衣,腿长坚挺,特别是牙钳红中带黑,如钢刀闪寒光。当时有一位知府得到一只‘紫麻头’,此虫铁皮项、乌金翅,额上透金丝麻路,牙钳黑紫,六足苍黄,在上柵中场场获胜。贾似道知道后,约其上柵,知府胆战心惊地来到贾府。一二个回合下来,‘真青’凭着笼形大,牙钳大占了上风。但到第三局,‘紫麻头’开始发威了,因为‘真青’就吹夹、慣夹、碰夹那么几个斗口。‘紫麻头’则斗口多变,下口刁钻,越战越勇,贾似道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当‘紫麻头’一个背包夹将‘真青’摔出后,‘真青’惊慌中为了壮胆,气急声弱地叫了两声,‘紫麻头’则调整站位,准备发起最后绝命口的冲锋时,却被那个知府用引草打住,自称‘真青’鸣金已胜。贾似道总算挽回了面子。事后,贾似道仔细看了‘真青’的牙钳、头项、六足等,发现‘真青’并没有伤着筋骨,牙钳上的血斑也已结痂。特别是‘真青’的精气神似乎旺盛,没有败虫那种蔫样,凭着多年的养虫玩虫经验,他知道有些虫不能一败定终身。相反是经过真刀真枪的咬口搏斗后,日后会成为真正的大将军。于是贾似道对‘真青’精心调养,并让其结蛉配雌。日后在霜降时,与山东知府的‘金顶黄’上柵。‘金顶黄’头大项阔腹圆背厚、牙钳黑红中带紫,威风八面。两虫相交后,‘真青’即发出重口,‘金顶黄’沉着应战,而且时常变换咬口,‘真青’不但应付自如,而且抓住一个斜口钳发力,把‘金顶黄’掀翻在地,牙钳崩裂。因此,不能以一次成败论英雄”。老赵头一口气说完后,以期盼的神情望着卢家父子。
    卢汉兴听得很投入,以至老赵头讲完了,还没缓过神来。卢嘉杰则抿紧着嘴,思索了一下后,依然用疑惑的口气说:“老赵头,你可是行家,这‘真青’和‘金顶黄’是属于同一个品级,因此上柵的风险还不是最大。何况这也毕竟是传说而已,我们不能当真吧”?卢汉兴在听了儿子的话后,又看了一下老赵头,他从老赵头的眼神读出了他的焦急,于是他用庄重诚恳的语气说:“老赵头呀,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我们都彼此了解了,我相信你力荐‘茄皮紫黄’是有道理的。但小杰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金家的‘灶锅黑’可是‘杀手级’的,凶悍残暴,以绝命口出名。而‘茄皮紫黄’是‘儒将级’的上柵恐怕是要吃亏的,再说的白一点,当年贾似道上柵,对于钱财是不考虑的,他是富可敌国,再说即使他输了,有谁敢收他的金银,那不是找死吗。而我们卢家目前的经济状况,想必你也是了解的,我们可输不起呀”。
    见说到这个份上,卢家父子还是迟疑不决,顾虑重重,作为老虫师,老赵头知道斗虫上柵如农民按节气种田,错过了时节,也就是虫的最佳高潮期过后,那虫就开始退化,况且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搏。他想起他的父亲多次和他说过“斗虫一季,贵在契机”。虫局中的虫师,就像战局中的军师一样,贵在捕捉战机,一失战机,将全盘皆输。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卢老爷、少东家,请相信我老赵头这一次吧!‘茄皮紫黄’可与‘灶锅黑’上柵。卢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次绝不会让卢家失望”!可能是焦急无奈,也可能是憋着一股气,老赵头是声音嘶哑,带有哭腔。
    卢汉兴没想到老赵头竟会如此决然,以跪相求,忙上前要扶起老赵头:“嗳,老虫师快快请起,有事好商量”。“卢老爷如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老赵头依然一动不动地跪着。卢汉兴也僵立在那里,他凝神打量着眼前的老赵头,发现他眼眶深陷,额头突起,人变得十分清瘦而疲惫。是呵,老赵头这段时间为准备今年的“打将军”而日夜操劳,真可谓是呕心沥血呀。在一旁的卢嘉杰看着两位老人的神态,内心也颇为震撼,世事艰难,虫局凶险,上柵决断才如此举棋不定。“老虫师,你为何要决意用‘茄皮紫黄’和‘灶锅黑’相拼”?卢汉兴还是僵立在原地,几乎是用颤抖的声调问着老赵头。“这……这……天机不可泄呀”!老赵头面呈难色,喃喃地说着。卢嘉杰此时也真着急了:“啊呀,我的老赵头这可不是什么天机可泄不可泄的事,这一输,我们卢家将一败涂地”。听了卢嘉杰此话,老赵头神情一下变得十分冷峻,他先看了卢嘉杰一眼,然后转头望着卢汉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讲:“我赵秉贵养虫一生,就此一搏”!卢嘉杰的眼神有些茫然了,而卢汉兴则静静地注视着老赵头片刻,本来迟疑的目光变得清澈了,他转过身,端起桌上的小茶盅,昂头一饮而尽,似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随之以拳击桌:“就用‘茄皮紫黄’打将军”!
    金、卢“打将军”之战,在当时的上海成了一大新闻。两家都成了大小报纸的采访对象。金家是有访必谈,来者不拒,甚至刊登了金家父子及李虫师观赏“灶锅黑”的照片,并配有金鹏坤的访谈。金自称“灶锅黑”乃“虫界无敌无畏大将军”,凡是在“打将军”前存金龙银行者,在“打将军”鸣金后一律分红制。而在“打将军”前购买金龙房产者,在“打将军”鸣金后也一律赠送厨房及沐浴设备,凭着金家的财大气粗,在上海虫界的常胜影响,此招也颇为灵验,一时是有不少市民到金龙银行存款,购买金龙房产者也不少,可谓在十里洋场形成了一个“打将军”的产业链。
    而卢家则显得十分低调而不事张扬,仅接受了欧阳逢春的独家采访,介绍了卢家为“打将军”而正在遴选将军虫,其中亦觅到了上品将军虫“云中龙”,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可是“灶锅黑”的克星。
    这天中午时分,于是玉才从金门大酒店十楼的108房中起床,金鹏坤一早就到银行去了。尽管金鹏坤已赠送了一套别墅给她,但她还是喜欢住在宾馆中。而金鹏坤由于金龙银行的开业、“官股”集资的成功、金龙房产的旺销及上柵斗虫的连连斩获鸣金,正处于肥得流油的时期。于是,他为了讨于是玉的欢心,干脆将这间豪华套房长年包了下来,一是为自己筑一间可以销魂的香巢,二是便于和政界、商界、金融界的要人会面谈事,显得挺有气派。
    于是玉一边有些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吃着侍者刚送来的牛奶、面包、果酱、水果等,顺手拿起和点心一起送来的当天刚出的《申报》。她平时不常看报,只是近期由于金鹏坤和卢汉兴“打将军”上柵之事,她才留意报间的消息和访谈。今天刊登的是本报记者欧阳逢春的综述,题为:“霜降‘打将军’,虫界众评说”。汇总了欧阳逢春采访上海虫界几位元老及名家对今年秋末“打将军”的看法与评估。看完后,她正想放下报纸,却在无意间发现报角有一条“寻女启事”:“兹有山东人氏赵秉贵,于廿五年前与小女在北平离散,小女右耳背后有一蚕头形胎记,并附带小金铃一只。老父思女心切,望女儿如能见字,速来联系。凡提供帮助者,给予酬谢”。于是玉仔细看了登在旁边用铅笔画的一只小金铃,赶紧摸出挂在自己胸前的一只小金铃,她一下子惊呆了,天哪,竟然一模一样。虽然她并不知道赵秉贵就是老赵头的大名,但在潜意识中,她也朦胧地感觉到也许就是那个卢家虫师老赵头。上次在张园的相见尽管很短暂,但老赵头那特别的眼神和问话,使她也有一种预感。人呵,就是这样复杂,一种长年的期待或是多年的夙愿,一旦来临了,却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玉现在的心情就如一团乱麻,或是如一瓶被打碎的五味瓶,甜酸苦辣,难以说清。她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高耸的胸脯也在不断地起伏。待稍稍平静一些后,她拨通了《申报》的电话,说是找欧阳逢春。
    欧阳逢春拿起话筒,一听是于是玉,他的心中便明白了几分。自卢嘉杰请他帮忙在《申报》上刊出“寻女启事”后连续刊登了两次,都没有什么反映,估计是于是玉没有看到。于是,在金卢两家即将“打将军”前夕,卢嘉杰要阿春再请广告部门再登一次,想必于是玉在这段日子会关心“打将军”之事而看报纸,而今果然她打来电话了。
    她们先是“春妹”、“于姐”地寒暄了一下,才进入正题。当于是玉问清赵秉贵就是卢府的私人虫师老赵头时,一下子哽咽了:“春妹,多少年来,我一起期盼着能和亲生父亲相认,甚至梦中也想。从小到大,我从未享受过亲人的亲情,我的内心是多么孤单。而今这一天终于来了,可我又是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玉边哭边说着。阿春此时也理解于是玉这种复杂的心情:“于姐,我首先应该祝贺你,分离多年的父女终于可以相逢相认了,这是件大喜事呀!你说你梦中都在想着亲生父亲,你知道吗?老赵头也多么想念他的亲生女儿。我听小杰说,老赵头时常在一个人时发呆,念叨着女儿如今不知在哪里?还不停地拨弄手中的那只小金铃”。“春妹,那你看我怎样和他相认?在什么时候”?阿春想了想,“嗯,于姐,我想现在正处于即将要上柵‘打将军’的时候,老赵头正全身心地在养虫,况且他毕竟上了年纪,大喜大悲对他都不好。还不如等‘打将军’结束后,咱们找个机会和地方,把这件事办了如何”?“好,好,还是春妹想得周到”。于是玉在电话那头爽快地答应着。
   
       二十四、虫师失踪

    离“打将军”虫送公养房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无论是金家还是卢家,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准备着。这次“打将军”不仅仅是一场斗虫的输赢,而且涉及上柵双方所属产业的发展、社会各股势力的较量,斗虫背后意味着什么,上柵双方及跟花者都心知肚明。
    上公养房的前几天,对“打将军”虫的调理饲养来讲,是最关键的,要将虫调养到最佳竞斗状态,才能保持斗性斗力斗志。因而虫界称之为“栅前三功”。头功为斗虫贴蛉。此时已是深秋,虫的性子已没有中秋时高,实际贴蛉的次数也大为减少,但量少质却高。而此时的雌虫三尾也大多衰老,对贴蛉也不主动。为此,老赵头早就准备好了嫩雌、元雌,让“茄皮紫黄”贴足,保持斗性旺盛。二是饲养功。此时的斗虫因气温的降低,食欲也有所减少,因此要荤素果栗合理搭配,少而精,易消化。老赵头每天总要跑厨房四五次,将蟹肉鳗鱼背肉熟扁豆熟菱肉与软饭捣烂喂之,饮水中则加入少量的胡萝卜汁,一二滴西洋参汁及一滴蜂蜜。三是调理功。虫就像人一样,也有阴阳之盛衰、精气之畅通神形之融合等问题,需要细加观察、精心调理。老赵头细观“茄皮紫黄”的头色和翅色都有内蕴的色光透度,下颚的摇动、神态亦十分灵敏,特别是一副牙钳更加老结硬实,牙根厚实、牙帘紧闭,牙钳从上到下发出一层暗红之光,呈出骨质感。因此,“茄皮紫黄”的神相、动相、形相三相均达到了“辉光耀闪”的状态。但两根触须头上有些向外弯卷,两只大腿的胫节处泛出一些难以察觉的白霜。老赵头马上意识到这是“秋燥”,即深秋气候干燥而引起内火上升,需泻火调阴。于是,他一早就叫阿翠到离卢府不远的中药铺去抓了芦根、田鸡草,并叫阿翠到小菜场去买了些刚出水的嫩红菱。不一会儿,阿翠就买来了,嫩红菱较新鲜,但芦根、田鸡草却不行,不仅已干瘪,而且与中药铺里和其他药材放在一起,串味了。老赵头对阿翠说:“现在可是关键的时候,不能有一丁点的马虎,这样吧,我过江到浦东去弄些新鲜的芦根、田鸡草,你跟卢老爷、少东家说一声,我快去快回”。阿翠有些不放心地讲:“你一个人去行吗?要么叫阿贵陪你去”。“不需要的,摆个渡就到了”。老赵头笑着摇摇头,还用山东腔讲了一句上海话:“阿拉现在也是老上海了”。
    老赵头是吃了早中饭出门的,按正常情况,下午四五点钟该回卢府了。可到了晚上六点多钟还不见他回来。自秋季虫局上柵开始后,老赵头就单独吃小灶,每次都是由阿翠送到虫房。阿翠在虫房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老赵头,她有些急了,走到大门口朝外张望了一会,也没老赵头身影。于是她赶紧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卢家父子。
    小餐厅内,卢汉兴卢太太及卢嘉杰正在吃晚饭,一听阿翠说老赵头从中午11点多离家至今未回后,卢嘉杰马上放下手中的筷子,焦急地说:“会不会迷路了?浦东可是乡下地方,黑灯瞎火地走丢了怎么办?眼见马上就要上柵‘打将军’了”。卢太太则用手帕擦了一下嘴,忧心忡忡地讲:“老赵头下河去拔芦根,会不会出意外”?卢太太这样一讲,大家神情更紧张了。尽管卢汉兴心中似乎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用沉稳的口气讲:“我们别瞎猜想了,我估计迷路的可能性比较大,这样吧,马上派阿贵带几个人去浦东找一下”。
    晚上11点多,阿贵所带的几个人一身疲惫地回来了,有的人裤腿上还沾着不少泥巴。他们是乘最后一班轮渡回家的。卢汉兴、卢太太、卢嘉杰等在楼下的大客厅里,阿贵说他们在浦东的河浜边、路口都找了,没有发现老赵头的踪影,也向轮渡船员打听了,他们说中午11时多是有一个瘦瘦高高、头发有些花白、操山东口音的老头上船,后来就没见他回船。阿贵一口气说完后,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昂头喝了下去。“这老赵头会到哪里去了呢”?卢汉兴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阿贵见状,忙用疑问的口气说:“要么是‘打将军’临近了,老赵头自感没有把握,抽身开溜了”。“你别乱说话,老赵头绝不是这种人”!坐在一边的卢嘉杰马上反驳道。“如今这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最近,我总感觉到老赵头有些神神倒倒的,要不那只宋半闲堂盆又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阿贵有些不服气地说。卢汉兴一听阿贵说了这些话,有些火了,他提高嗓音道:“阿贵呀,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神神倒倒的,老赵头是全身心地投入养虫。那只半闲堂盆绝不会是老赵头拿的,此人是君子,绝不会做小人之事”!“好、好!你们不信自己人,倒是相信一个走江湖的虫师”。阿贵好像很委屈地自找台阶下。此时,卢太太发话了:“家里出了这种事,你们还在争什么!快去警局报案吧”。“不行,现在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万一是绑票,一报案不就麻烦了”。当时上海滩上绑票案时常发生,而且情况复杂,有帮派干的,也有军队干的,同时也有无业人员干的等。这些绑匪最恨的就是报案,为此时常撕票杀人。而当时的巡捕房、警局破案能力很差,即使偶然破了,也要一大笔钱财打点。因此,一般都不去报案。卢汉兴果断地说完后,吩咐大家一律不准走漏风声,到明天再作打算。
    第二天中午,老赵头还是杳无音讯。卢汉兴卢嘉杰及阿春来到卢府后花园的虫房内准备商量应急措施。小小的虫房内人去屋空,墙根的几只大草窝内,还亮着加温的灯光。由于已是深秋,斗虫存盆的已不多,仅是十多只将军虫,偶尔传来几声深沉的“瞿、瞿”鸣叫,现在听来有些凄凉和孤寂。卢汉兴先开口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要继续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已托人到帮派中去打听了。但话要说回来,凭我的经验,这不像一般的绑票,至今没有绑匪的电话或口信”。“麻烦也就在这里,使人无从做起。究竟是出了意外,还是被人绑了?都不清楚”。卢嘉杰十分无奈地摇着头说。阿春朝卢家父子望了一眼,以职业性的敏感说:“卢伯父,我觉得此事挺蹊跷的,看来我们要早作准备。现在虽然是老赵头无缘无故失踪了,但分明是有人冲着你们卢家来的”!“对,阿春说的很有道理,是祸躲不过,是灾总要来”!卢汉兴赞许地点着头。他拿起一块将军虫盆上的水牌看了一下,对卢嘉杰吩咐道:“小杰呀,离上柵还有四天了,这四天你得辛苦一下,好好地养虫,特别是吃食上要用心,好在你跟了老赵头也有一些日子了,再叫阿翠帮着起弄”。听了父亲的话后,卢嘉杰有些顾虑地讲:“阿爹,我辛苦些没有什么,只是怕侍候不好。我尽力而为吧”!“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我们已揭榜应战,放弃就是认输,生死在此一搏。自古道:‘大难兴邦’、‘磨难育才’”。卢汉兴只能让儿子去经受一番考验了。接着,他又心情沉重地对阿春说:“阿春,看来要请你和欧阳老打一声招呼,这次‘打将军’押花巨大,而我这里一方面是面粉厂正在添置设备,米行又在秋收后花了大笔资金收购新米,尽管集资招股筹备了一些资金,资金周转还是很紧,到时可能要向他再调些头寸”。“好的,我会跟我阿爹说的”。阿春诚恳地应声答道。她又告诉卢家父子,据说金家这几天很活跃,而且又召开了他们的“鸣金联盟”会,要联盟一帮子人继续提供将军虫。
    卢汉兴由于急着要去面粉行业公会开会,说完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虫房。近来,日本的面粉大量进入中国市场,对中国的面粉业构成了相当的威胁。
    此时,卢嘉杰和阿春互相对视着。由于忙着“打将军”的准备,这对恋人已有数天没有见面了,阿春望着卢嘉杰消瘦的面容,眼圈红了起来。刚叫了一声“小杰……”泪水就流了下来。卢嘉杰把阿春搂进自己的怀中,一切都在无言的热吻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卢家虫师神秘失踪一事还是被传开了。其中最高兴的自然是金家。“这真是天助我也。此场‘打将军’看来我们是一定会鸣金收兵”。金鹏坤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习惯性地理了几下已梳得一丝不乱、油光铮亮的头发。然后从一只长方形的精致雪茄烟盒中取出一支粗长的古巴雪茄,熟练地用切口器切掉头上的封口后,夹在手指中,“来,小玉……小玉……”金鹏坤见于是玉正站在窗前,似乎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南京路景色发楞,于是坐在沙发上,提高了嗓音。“噢,阿坤,你叫我呀”。“来,帮我把雪茄点上”。
    于是玉伸出纤长的手指,取了二三根火柴并在一起点燃后,上下左右转动地烧着雪茄头。此刻,她内心很不平静,当她知道老赵头失踪后,就一直为此提心吊胆,这也许是一种本能的亲情反应。她望着金鹏坤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问道:“阿坤,听说卢家的虫师老赵头莫名其妙失踪了,怎么一回事呀”?金鹏坤用力吸了一口雪茄后,边吐着烟边说:“这我怎么知道,大概是老头觉得没胜算的把握,开溜了”。说完后,一把将于是玉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有些疑惑地问:“我的小心肝,你怎么会对卢家的老赵头感兴趣”?于是玉忙掩饰着自己的神情,娇嗔地讲:“人家随便问问嘛”。然后像开玩笑地试探着问道:“我的金大老板,别是你做的手脚,将老赵头弄掉,这样就可确保你‘打将军’上柵万无一失了”。“外面已经有人这样说了,你怎么也这样说!我金某人在上海也是有头有脸的名流会做这种不上台面的事吗”!金鹏坤发火了,他猛地将于是玉从自己的大腿上推倒在沙发里,随手将刚吸了两口的雪茄也一下掐灭在烟缸里。于是玉毕竟也不是一般的弱女子,她一下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用手指着金鹏坤:“你不做贼,心不虚,冲我发什么火”!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声泪俱下地说:“你现在是财大气粗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好吧,今天中午的饭局你一个人去,老娘不侍候了”!
    原来,今天金鹏坤在法国总商会有一个宴请,即是金龙银行筹备“官股”的第一次分红会,于是玉另外又请了上海商界、企业界的几位老板,想请他们也参股,以扩大金龙银行的融资范围与增加储备实力。金鹏坤的野心,是把眼睛盯着虞洽卿的位子,觉得只有把自己的产业做到像虞大亨那样,那才真正练就了金刚不败之身。今天这个宴请,就是朝这个方面迈出的重要一步。现在于是玉这样一闹,可不坏了他的大事。于是金鹏坤马上像换了一副面孔似的,马上坐在于是玉身边,搂着于是玉的肩膀,掏出雪白的手帕,边为于是玉擦去眼角的泪水,边笑着赔不是:“哦,对不起,我的于大小姐。我不是冲你发火呀,是对外面那些乱说的人生气嘛”。
    此时,在虹口施高塔路三江株式会社上海分社的买办办公室里,周复初正一个人喝着京都煎茶,矮茶几上还放着一张刚出版的小报,上面有一篇报道的标题是:“卢府虫师神秘失踪,‘打将军’前程难卜”。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为如何拿下八仙桥地块的事而绞尽脑汁,但进展始终不大。老赵头的失踪,使他为之一振。是呵,我就为什么没有想到当初派人去绑掉老赵头,使卢家“打将军”失利而乘机夺地。现在别人却想到了,来个釜底抽薪。那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就应充分抓住这次难得的契机,时间对他来讲是不多了。帝国既定的目标必须实现,下达的任务必须完成。如没有做到,是什么后果,他不是不敢想,而是不甘心。
    周复初拿起电话,拨通了股票交易所的电话,要他的经纪人在最近阶段集中力量收购卢记米行的股票,有多少吃多少,价格不论。随后,举起手拍了两下,即有两个浪人模样的人进来。他对其中一个瘦高个说:“山田君,派你们去监视打探卢记米行、面粉厂的事如何”?“一直在那里盯着,米行和面粉厂的生意看上去不错”。瘦高个回答着。“不是叫你们要搞些事出来”?周复初语气平和,但眼神中却流露出极不满意的冷光。“这……这……像上次那样在米和面粉中发些死蟑螂、死老鼠,好像很难再搞”。瘦高个有些结巴地说。“您们真是猪脑子,不会想些新办法,如把米、面粉弄得发霉变质,吃了拉肚子等”。周复初用眼睛直逼着瘦高个。“哈伊,我的明白了,立即去办”。瘦高个边说着,翘起大拇指恭维着:“还是斜桥(社长)高明”。周复初随之挥了挥手,示意瘦高个退下。然后,他站起身来到里间,脱下和服,换上了一套牙签条的薄花呢西装,急着去赴金鹏坤在法国总会的午宴,他已想好:以“鸣金联盟”盟友的身份,向金鹏坤表明,此次“打将军”他将押高额大花,为金家造声势、拉人气。周复初不是不明白,金鹏坤之所以热衷于“打将军”其目的也是冲着卢家八仙桥那块钻石级地段的地皮。作为一个房产开发商,只有拿下那块地皮,才能在这块土地上狠狠捞一把。既然金鹏坤的目的是赢利,那么只要有利可图,出高价,他就会转让,而不像卢汉兴那样铁板一块。
    老赵头失踪已一天一夜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更证明了此事的非同一般。夜晚,在卢汉兴的书房内,卢汉兴正询问着卢嘉杰喂养“茄皮紫黄”的情况,“按老赵头留下的食谱,喂了芦根、红菱及蟹肉后,‘茄皮紫黄’的虚火已退,更滋润了,动作也更敏捷了”。卢嘉杰边说着,边看着老父的脸,仅就一天一夜的时间,老父似乎苍老了许多,鬓边本来黑白相间的头发,现在已全白了。“小杰,你这几天就辛苦一下,这对你也是一种锻炼”。卢汉兴以怜爱的语气对儿子说完后,就拿起书桌上的一叠报纸:“你看老赵头失踪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上海大小报纸都跟着起哄”。“阿爹,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太忧虑了,总是有办法的。我还年轻,没事的。你可要注意身体。上次已病倒一次了,这次可不能再复发了”。卢嘉杰宽慰父亲后,随手将那叠报纸翻阅了起来。此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卢家父子都感到一阵紧张,卢汉兴赶紧拿起听筒,原来是上海博古斋古玩店老板打来的,说是有一个中年男子,傍晚时拿来一只老盆,他一看正是一只半闲堂盆。那中年男子开口就是八根大条子,为了稳住他,我表示价格好商量,但要先请老法师鉴定后再付,因此现在留存博古斋,请卢汉兴明天上午去看一下,是不是从卢府内流出的?因为那个中年男子明天下午要来取钱款。
    在老赵头失踪后,半闲堂盆却显身了,这说明了什么?卢家父子觉得其中是大有文章。但主要无非是两种意思:一是似乎在向卢家传递消息,是老赵头倒卖了名盆,想换成现款后开溜。二是在向即将“打将军”的卢府施压,逼使他们再拿出一笔大的巨款来赎回祖传名盆。“阿爹,如果这只半闲堂盆就是我们家的,我们可告巡捕房把那个来卖的中年男子抓起来”。卢嘉杰问道。卢汉兴听后,马上就摇头,有些无奈地讲:“不行的,古玩行是有规矩的,就是对来路不明的东西可以不收,但不能报案,如果这样做了,今后就不会再有人送货上门了”。卢嘉杰有些急了,他摊开手说:“要是真是我们家被偷的那只半闲堂盆,也只能花八根大条子的价格,而且至少要给博古斋老板一根大条子的佣金”。卢汉兴补充后,又咬了咬牙说:“小杰,这件事你就不要多管了,你还是一心把‘茄皮紫黄’伺候好。我来想办法对付”。
    也就在这一天的晚上,金存之穿着一身本白的纺绸衣裤,头皮刮得泛出青光,他是刚从浴德池洗好澡出来,就直奔四马路会乐里的兰香书寓。
    “哟,我的金大少爷,一连好几天没到我这里来了,我想还不至于把我忘得那么快吧”。春香的声音娇媚中带有埋怨。她上身穿着一件紧身的玫瑰红织锦缎的对襟衫,上面两粒纽扣自然地松开着,露出一段雪白的酥胸。下面是一条黑绸的中裤,把她圆浑的臀部包裹得十分惹火。一张鹅蛋脸上略施粉黛,两片嘴唇虽然有些厚,但抹上香艳的口红后,更显得十分性感。金存之像饿狼扑食一般,一把将阿香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地将她放倒在床上,边急切地解着她的上衣纽扣,边喘着气说:“我的小香香,可把我想死了,我今天可要生吞活剥了你……”
    离“打将军”虫送公养房没有几天了,金存之明白,一旦虫进了公养房,老头子就禁止其外出寻欢作乐。为此,他今天忙里偷闲来会情人。一番风云过后,春香粉脸上的红晕尚未退去,那烫得很考究的长波浪头发随意地拢在一边,她依偎在金存之的臂间,声音迷人地说:“这几天在忙什么呀,老不见你的人影”。金存之嬉笑着答道:“这几天可忙死我了,一是忙着准备‘打将军’上柵,二是帮着老头子在弄新的房产地皮。怎么,你这几天就这么乖地等着我”?春香听后,有些伤感地说:“是呀,我们这些小女子在你们这些大男人心中还不如一只虫、一幢房。难怪杜十娘要讲世间尽是薄情郎”!“啊哟,我的小香香,我可对你是真心的,老头子已发话了,如这次”打将军“赢了,那么,他的金龙房产公司就让我当董事长,他主要去搞金龙银行。到那个时候,我就把你明媒正娶过来”。金存之说完后,为了表示真心,又将几乎是全裸的春香拥入自己的怀中,让春香那两只鼓凸的乳房紧贴着自己长着一片胸毛的胸膛。顺着金存之的性子让他充分享受。金存之现在是浑身舒坦,如痴如癫。老头子曾对他说过,一个成功的男人必须拥有事业、金钱、女人,而令金存之颇为自得地认为对于这三样东西,他都拥有了。此刻,伏在金存之身上的春香用一双玉臂勾住金的头颈,娇柔地说:“你说话可要算数呀。哦,对了,你对这次‘打将军’有打赢的把握吗”?金存之一听这话,立即挺自信地讲:“嗨,没问题,我是稳操胜券”。敏感的春香听出了言外之意:“我的金大少爷,你有什么绝招吗”?“这可是个秘密,到时你就等着成为金家的大少奶奶”。
        
   二十五、被绑归来

   神秘失踪两天两夜的老赵头,在第三天的早上突然回到了卢府。这可使卢家老小又惊又喜。在前客厅里,卢家父子仔细打量着老赵头,只见他脸颊上带有瘀青,手臂、腿脚多处擦伤,人显得十分疲惫憔悴。他见卢家老小及上下佣人都围着他,用沙哑的嗓音刚说了一句:“卢老爷,这可真是一言难尽呀……”卢汉兴立即上前安抚道:“老赵头呀,回来就好,你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吃些东西,压压惊,然后到我书房来慢慢说,好吗”?“好、好”!老赵头连连点头。卢嘉杰用手碰了一下身边的阿翠,阿翠马上领会了少东家的意思,上前扶起老赵头向后花园的虫房走去。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太阳也已高高地升起,已洗漱换衣并吃过早饭的老赵头,来到了卢府二楼的书房,卢家父子已等在那里,阿翠送上茶后,即知趣地返身下楼。
    卢家父子见老赵头的精神状态比刚才好多了,都宽慰地笑了,卢汉兴压制住内心的激动,用关切的语气问:“老虫师,你这两天两夜到哪里去了?可把我们急死了”。卢嘉杰也在一边动情地讲:“是呵,老赵头我们倒不全为了‘打将军’之事,我们最担心的还是你老的安全呀”!老赵头听后,百感交集地抱拳向卢家父子施谢,“多谢卢老爷少东家的关心,这两天两夜,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然后,他拿起茶盅,喝了几口茶后,才开始细细道来:
    那天中午,我摆渡到了浦东后,即在田头摘了些田鸡草,到一条河边采了几枝芦根。下午两点多,就往码头摆渡船方向走。刚转过一个路口时,突然从树后窜出三四个人,都穿着一身黑衣裤,带头的那个又矮又胖,冲着我“嘿、嘿”一笑,“想必你就是虫师老赵头了”?我楞了一下,点头应道:“鄙人正是,请问各位有何贵干”。那人马上翘起一个大拇指,杨了杨,“受人之托,想请老虫师跟我们走一趟”。然后,拍了拍我的肩,“只要老虫师配合我们,我们不会为难你”。我赶紧解释说:“请各位谅解,我今天有急事赶着回去,改日再约见面时间如何”?我知道是遇上帮派的人了。因为他们不像劫财的抢匪,而是以道上的规矩和我说话。
    那个人一听我的话后,立即拉下了脸,“不行,你必须今天跟我们走,请吧”。我这下可急了,马上提高嗓音道:“我今天真的有急事,万不能从命”。随后退了两步,想转身离开。那个人杨了一下手,那个站在我身后的大高个突然把一块上了麻醉药的毛巾捂在我的口鼻上,我“轰”地一下就昏死过去了。
    等我醒来,已是晚上。还是那个矮胖子,他对我说:“我们老板有请老虫师”。客厅中央摆着一桌酒席,上首坐着一个人,见我进来,立即起身打招呼,你们猜这人是谁?此人就是丁大虎!他满脸堆笑,“啊,老虫师受惊了,我的这些徒儿有得罪老虫师的地方,我替他们赔罪”!说罢,拱手向我致欠。“丁老板,我们也算是熟人了,怎么可以用这种绑票的手段把我弄来。请问,你有何贵干”?我十分愤怒地问道。丁大虎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抬手让坐,并在我面前的小酒杯中斟上了酒,“来,老虫师别急,先喝一杯我的赔罪酒再说”。我的确是又渴又饿,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丁大虎这才开口道:“老虫师,我知道你们卢家和金家马上就要‘打将军’了,这的确是件大事要事。但我们青帮与袍哥的‘斗虫决码头’也即将开战,这可是关系到我们一帮弟兄们的生死存亡。因此上次我到卢府向你请教驯虫、试口等事,你是教了我几招,但你想我能操办得了吗?因此,今天特地请你老虫师来,为我们的斗虫试口驯斗两天,到时定将你送回卢府,并加倍付给酬金”。
    听了丁大虎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了,他是为了“斗虫决码头”才把我绑来的。“丁老板,这可是万万不行的。你知道这次卢家和金家的‘打将军’上柵,可以讲是上海滩,也许是全国最大的虫局,现在正是虫送栅房前最关键的驯养伺候期,你把我弄来,不是要砸卢家的场子,叫我如何对卢老爷交代”!丁大虎听后,喝了一口酒,蛮横地讲:“卢家财大气粗,输了这场‘打将军’也不过是水牛身上拔根毛,可我们输不起。输了,我手下的这么多兄弟全喝西北风去。你想的是如何向卢家交代,可我是怎么向老头子交代。你到时候大不了卷铺盖走人,我可是要点天灯的”!“丁老板,你也算是道上之人,人各有志而各为其主。你不能强人所难,用这种手段来做,也不太光彩了吧!我决不能从命。告辞”!我“蹭”地站起身就象走,背后的大高个猛力将我按下。丁大虎见我态度如此坚决,一下拉长了脸,一拍桌子说:“事到如今,你老赵头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帮我丁某人这个忙,事后不会亏待你。如果你一口回绝,那么你今天休想走出这里”!我这一下也火了,“我老赵头决不是孬种,你丁大虎算什么东西,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罢,我猛地将一桌酒菜掀翻了。丁大虎的手下七手八脚地将我按在地上,丁大虎气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并对那个矮胖子讲:“阿三,你跟我把他绑起来,严加看管”。
    他们把我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两个人寸步不离地看在旁边。从屋顶天窗上,我看到外面满天星斗,心想卢老爷少东家一定很着急,可我却插翅难飞呀,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中午,丁大虎又来了,他先是威胁我说:“老赵头,要不是看在我们是熟人的份上,我的手下早就把你做了,在那么大的一个上海滩,弄掉个把人,就像掐掉一棵小草那样方便”。我轻蔑地朝他冷笑了一声:“哼,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这个家伙见状,又换了一副嘴脸,嬉笑地说:“你老赵头何必犯山东人的犟劲呢,我特地把你弄来,也是看得起你。你就算是朋友,伸出一只手帮我一把”。说罢,就上来亲自为我松了绑,还把我扶上一只长板凳,“亏你还把我当成朋友,有这种对朋友的方式吗”?我一边揉着有些僵硬的大腿,一边责问道。丁大虎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他口气缓和地讲:“老赵头,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是被逼上梁山。你想想周天龙上柵的是一只‘龟鹤虫’,这可是出名的川虫中的异形虫,身高体厚牙坚,像黑张飞。我的‘海狮虫’尽管也是一只将军级的异形虫,可斗功是硬打型的,用你们行话说是武口虫,而不像‘龟鹤虫’那样是文武口,因此金小开说了,非要像你这样的皇家老虫师来驯斗、试口”。“什么,金小开也给你出主意了”?我本来就感到丁大虎背后肯定有人在给他出点子,因此马上追问道。这个家伙似乎也意识到说漏了嘴,忙掩饰道:“嗳,不仅是金小开,其他人也这样讲的”。
    “哼,你们看来是窜通一气,真不要脸”。我当即拆穿了他们是狼狈为奸,明里暗里做手脚。丁大虎干脆摊牌,他放大喉咙说:“你老赵头真是死脑筋,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是!你以为把你弄到这里就是我丁某人的意思,人家金家能放过你?你以为这次‘打将军’就是大金条的输赢,这背后牵着一大滩子的事呢!老赵头呀,老赵头,你要我怎么说你,上海是个海,深着呢”!我真是气得眼冒金星,七窍生烟,“我是一个虫师,我就知道‘打将军’就光明正大地打,怎么能这样搞下三烂的手段”。随后,我斩钉截铁地对丁大虎说:“姓丁的,你听明白了,不论是你还是什么金小开,我绝不会和你们合作,从进来开始,我就没想活着出去”!“老赵头,不要把话讲死吗,金小开也要我传话给你:他们金家‘打将军’也是只能赢不能输的。因此,你必须退出。事后嘛,如你想留在上海,他们金家可重金聘你做虫师。你想回老家山东,他给你一笔丰厚的养老金”。丁大虎把底牌也彻底地摊开了,然后用眼睛盯着我,看我如何反应。“哦,这个金小开倒是挺大方的,条件也是挺丰厚的,可我老赵头不是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叫他死了这条心”。我一口回绝。丁大虎见我态度坚决,就改口道:“金家的事我们不去管他,那你既然已被我们请到这里来了,务必就幇两天忙,驯斗、试口一下‘海狮虫’”。说罢,就叫矮胖子把“海狮虫”那进来。
    丁大虎将虫盆放在方桌上,慢慢地移开盆盖。说实话,这的确是一只上品“海狮虫”。“海狮虫”有青虫、紫虫、红虫之分。“海狮虫”最大的特点是肚腹丰满圆浑形如海狮。虫的头项腰背则形相阔大厚实,牙钳老干坚利。此只“海狮虫”属少有的紫虫类,前三路发达强壮,尤其是腰背粗长,实属罕见。只是养得不是很滋润,驯斗也没搞好,精气神不旺,丁大虎见我看得颇仔细,就凑上前对我说:“这只‘海狮虫’还算可以吧,只需老虫师调理一下,就可稳操胜券”。我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坐到长板凳上。“嗨,老赵头你说话呀”!丁大虎催问着。“我要说的全说了,我决不会为你驯虫”!尽管我嗓音不高,但可以听得出那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回答。这家伙一下子爆发了,冲着我吼道:“他妈的老子和你好说歹说,你就是铁板一块,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乞食的虫师而已”!虫师怎么啦,虫师也是人,是有尊严的。我也火了,当即指着他回道:“你算什么东西,你也不过是一个上海滩小瘪三出身的混混而已,你要我屈服于你,休想”!他见我揭他老底,有些恼羞成怒,冲上来想打我。我在宫中是学过一些拳脚的,侧身一让,飞起一脚踢在他小肚上,他立马痛得嗷嗷叫,他的四五个手下一起冲上来,把我压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我被他们又重新绑上,丁大虎临走时,铁青着脸,冷冷地仍下一句话:“老赵头,再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如再不答应,休怪我丁某人送你上路”。
    晚上,矮胖子要把那两个看着我的人叫到外屋去打麻将,其中一个人不放心地讲:“丁老大可是叫我们看在旁边的”。矮胖子走到我身后,检查了一下捆绑的绳结,然后对他们说:“没事,我捆得结实着呢”。于是,他们一伙在外屋“劈劈叭叭”地打起了麻将。我的心里盘算着,我被绑已两天两夜了,恐怕明天丁大虎真的会对我下毒手。另外,‘茄皮紫黄’也仅剩最后的三天了,我必须出去。好在我年轻时在宫里和一个老太监学过缩骨功,于是在运气之后,全身收缩骨架筋脉,将被绑在后面的双手穿过双腿放到了前面,然后用牙咬开了绳结,小心地从桌上爬出老虎天窗,纵身跳到地上后撒脚就拼命地跑。我边跑边观察,感觉好像还是在浦东。天麻麻亮时,我见几个挑菜的老农,问他们这是哪里?老农说这里是北蔡。这几个老农可是好人呀,他们简单听了我讲的遭遇后,都说卢记米行可是上海有信誉的大米行,卢老板平时对他们浦东种田人也多有关照顾。因此,给了我一些零钱,让我到镇上坐头班车赶回江边码头。
    老赵头一口气说完后,卢汉兴有些激动地走上前,拉着老赵头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老虫师呀,你受苦了。难得你对我们卢家是一片忠心”!老赵头则用手扶着卢汉兴说:“卢老爷,我对不起你们呀,让你们担惊受怕了”!卢嘉杰望着伤痕累累的老赵头,愤怒地讲:“阿爹,我们去告丁大虎和金存之,他们太放肆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卢汉兴听后,摇了摇头:“不行的,你告他们是要有证据的,打官司可是件十分麻烦的事。况且丁大虎毕竟是帮派中人,把他们逼急了,他们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卢嘉杰不服气地说:“那不是太便宜了他们”!“还是先忍一忍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抓紧这两天的时间,请老虫师把‘茄皮紫黄’再调理一下”。卢汉兴说罢,又拍了拍老赵头的肩,“你先去睡一会,然后再弄虫吧”。“不,不,我先去虫房看一下‘茄皮紫黄’,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老赵头边说边站起了身。“好,那就让小杰陪你一起去,你不在这两天,小杰一直在伺候着‘茄皮紫黄’。在关键时刻,你的这位学生总算也派上了一些用处”。卢汉兴对老赵头正说着,卢嘉杰却谦虚地说:“嗨,我仅学了一点皮毛,不足挂齿”。当老赵头正要起身离开时,卢汉兴又告诉了他一件事:“噢,老虫师,那只失去的半闲堂盆现身了”。老赵头一听立即停住了脚步,急切地问:“哦,从哪里显身的?你弄回了吗”?卢汉兴压低声音说:“据博古斋老板说是从‘181号’流出,我现在已用重金赎回”。老赵头长嘘了一口气:“好,这可是一只价值连城的宝盆。唉,怪我没看好。又为卢老爷添麻烦了”!面对老赵头的自责,卢汉兴宽容地一笑,随即颇有深意地讲“这怪不得老虫师,家贼难防呀”!
    卢嘉杰、老赵头来到了虫房,方桌上还放着老赵头离开时的那本《蟋蟀食谱录》,已洗干净的芦根及田鸡草也放在一边,“哦,这是厨房内的师傅托乡下人采来的”。卢嘉杰在一边说明着。“你捣烂后喂过虫吗”?老赵头问道。“已喂过二三次了”。卢嘉杰边回答,边从保温的大草窝里拿出一只“万礼张”的老盆,放在方桌上后,老赵头将虫盆盖慢慢移开,只见“茄皮紫黄”气势威严地站立在盆中间,前足伏地,大腿高挺,形相轩昂,神相以英武,好一派三秋大将军之神态。它见了老赵头,将枪须上下摆动着,好似在打招呼。“好呀,少东家,这两天你将‘茄皮紫黄’调理得不错,虫儿很滋润”。老赵头颔首称赞道,“嗳,你老赵头抬举我了,接下来要看你的了”。卢嘉杰谦虚地说着,老赵头将虫盆合上,略一沉思后,认真地说道:“虫儿养到这个份上,从结蛉、进食、调理、驯斗等都完成了,接下来,也就是上柵前的最后一功”。说道这里,老赵头停顿了一下,望着眼前的卢嘉杰,这位少东家正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是呵,这上柵前的“最后一功”,往往是虫师的看家本领和绝招。在通常情况下,是秘不示人的,仅单传自己的儿子。想当初,他的老父亲在三个儿子中,也仅传了他一人。而今在与卢家父子相交的这些日子中,他感到卢汉兴礼贤下士,对他奉为上宾,而少东家对他也敬重有加,甚至有时十分亲热,超越了主仆关系,使他享受到了可贵的亲情。特别是在寻找女儿的过程中,卢嘉杰更是倾心全力相助。因此,他此刻决定将这“最后一功”授予卢嘉杰。
    老赵头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神情庄严地对卢嘉杰讲:“少东家,在虫界,这‘最后一功’是仅传自己的儿子的绝招,我不敢奢望你少东家成为我的儿子,可我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因此,今天决定传授给你”。听了老赵头的这番话后,卢嘉杰也动了感情,他拉着老赵头的手说:“老赵头你对我们卢家的一片真情我是心领了,你作为我的父辈,先受我一拜”。说罢,就要伏地叩拜。老赵头赶紧把他拉起:“少东家,千万不可这样,让我们还是向关云长老爷拜三下吧”。于是,老赵头和卢嘉杰向安放在靠南窗下的关云长座像虔诚地跪下拜了三下。“本来是应当点三炷香的,但虫房内不能点香,咱们只要心诚就可以了”。老赵头对卢嘉杰边说着,边走到门口,将门锁上。
    然后,老赵头和卢嘉杰坐在方桌边,老赵头取出一根鼠须草,对上弹了三下,朝下弹了三下,才开口说:“这‘最后一功’首先是打草功,即在正式开斗前,对虫的全身作一次点拨调整,也可以讲是一次通筋脉的按摩”。于是,老赵头将虫盆盖轻移,“茄皮紫黄”原是站立在盆边,似在小憩,一见亮光,即踱起虎步沿着盆边慢行。老赵头侧过头对卢嘉杰开始传授引草功。老赵头轻声地讲这对虫在上柵开斗前的最后一次打草,其目的是把虫儿的斗劲斗力斗性调到最佳状态。一开始手势要平缓柔和,节奏如行云流水,用草尖先点其左右抱足,似作提醒大战在即。再用草尖轻挑牙钳,观其牙帘开势,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而且要使虫牙钳的开合迅速而凶猛。好,这“茄皮紫黄”的牙钳开合就是剪刀式,有杀伤力。再是拨,这拨要先轻而后快,用草锋拨其左右腹部,看其反应是否灵敏,转身是否灵巧,要矫健而有随时调整战姿的能力。最后是拂,这就要用草根须分前后左右来回轻捋虫儿的周身,不宜慢也不宜快,好似按摩,全凭手感。真正的将军虫是有灵性的,它会感到这是主人对其上柵前的最后一次安抚,要它英勇顽强,高奏凯歌。你看,这“茄皮紫黄”还真通人性,头项微昂、身姿挺起,大腿高耸,前面枪须是上下的天地须,好一派英雄出征之姿。
    打草结束后,老赵头小心地从盆中取出小食盂和小水盂。合上盆盖后用手掌心轻轻地在盆盖上摩挲三下,这是一种虫师与虫儿的感应。接着,老赵头对卢嘉杰传授了“最后一功”的“辟谷功”。“什么,只听到人有练辟谷功的,虫儿也要练这种功”?卢嘉杰好奇而不解地问。老赵头肯定地点了点头,“对,这一功还特别重要”。老赵头用手指着方桌上的一长排小食缸说,这里面有牛肉、猪肉、蟹肉、鸡肉、虾肉,有扁豆、黄瓜、南瓜、小米、黑木耳、苹果、红菱、栗子等,还不包括中草药。三秋吃下来,虫儿腹内总有一些积食。同时,明天下午上公养房后,公养房供应的基本上是粗茶淡饭。因此,从今天中午到明天早上,要饿其三顿,让其体内淤食排清拉透,让其产生饥饿感。明天下午上公养房前,就喂其一顿最普通的米饭和栗子肉,而且要量少。这样,虫儿体内就不会带有积食,带着饥饿感进公养房,它对吃食也就不会挑剔。老赵头的这番虫道辟谷功,使卢嘉杰服了。可谓是虫界须弥地,内中乾坤大。
    当卢嘉杰要离开虫房时,老赵头似有些欲言又止地说:“少东家,这……”卢嘉杰马上停下脚步,转身对老赵头说:“唉,老赵头还有什么话就直说嘛,没什么为难的”。老赵头这才语调肃穆的告诉他说:“我明天清早约五点左右,要对‘茄皮紫黄’做一次天地功会”。“好呀,我也来学学”。卢嘉杰十分诚恳地讲。老赵头笑着摸了一下稀疏的胡子,“这个嘛,你一时半晌学不会的。而且也挺伤身体的。到时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来看看吧”。
    晨曦初露的时分,卢家后花园假山的六角亭内,卢汉兴和卢嘉杰正静静地站立着。卢嘉杰小心地将父亲身上披的一件外套拉拉好,时序已是深秋,清晨已有明显的寒意。昨晚,当卢嘉杰把老赵头向他传授上柵“最后一功”的事向爹爹说后,卢汉兴也挺感动的。回来,卢嘉杰说老赵头今晨还要给“茄皮紫黄”做功会,卢汉兴也要来。“阿爹,早晨挺凉的,你有气管炎,还是我去算了吧”。卢嘉杰劝阻道。“这不行的,人家老虫师如此尽心尽力,我去也算是一种尊重和感谢,另外,也让我开开眼嘛”。卢汉兴态度很是坚决。
    此时,在一棵百年古松下放着一只方凳,上面垫着几层厚毯子。老赵头双手捧着虫盆,轻轻地放在毛毯上。然后双手合十,双腿盘坐在“茄皮紫黄”虫盆前,和虫儿一起吸纳天地精华之气。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老赵头才站起,将自己的衣裤脱去仅剩一条短裤。卢家父子俩当看到老赵头退去衣裤后那形销骨立的身体青筋暴突的手臂,饱经世故而见多识广的卢汉兴被震撼了。原本不过想他仅是一私家虫师,借此糊口求生而已,想不到这老赵头竟这样投入认真,甚至以命相搏,这是一种真正难得的职业精神和行业操守。
    只见此时的老赵头将双手合沉于腹下的丹田处,运气收缓提胸,在将两手缓缓地舒展开,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弧,最后将手合罩在蟋蟀盆上,左右上下反复摩挲,像无形中手抱圆球,即手中无物而心中有物。随后看见老赵头头上那几根残留的头发根根竖起,身子左右摇晃着,眼睛似闭未闭,如五蕴皆空。老赵头整个人似癫似痴、似醉似醒、似疯似狂,时而激烈如狂风骤雨,时而舒缓如水上浮萍,时而静止如老僧入定,时而迅捷如惊蛇入草,完全进入了一种天人合一之境、物我两忘之界。卢嘉杰从未见过这种场景,看得他一愣一愣的,甚至有些恐惧。卢汉兴似乎也被老赵头功力给镇住了,自言自语道:“真是奇逸人中龙,好一个皇家虫师”!随后,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儿子讲:“看到了吗?做人做事,有如此投入的精神,就没有过不去的关,解不了的难!虫斗还不如说是人斗”!

           二十六、风云汇聚

   关于老赵头回卢府的消息究竟怎样写?阿春在和卢家父子商量后,觉得还是从走失迷路后病倒在农家为好,这不至于使丁大虎狗急跳墙,也可稳住金家。待“打将军”结束后,再从长计议。消息一经披露后,许多谣传不攻自破,不少卢家的跟花者又有了信心,有的已退金的又去补上,原先有些金家的跟花者也转向跟了卢家,就是卢记面粉厂的股票也上了几百点。为此,欧阳老感叹道:上海真是一个经济大都市,连一个虫师都会牵动股市的神经。
    在虹口施高塔路二六园饭店的包房内,来自东京三江株式会社总会的小川会长和周复初正在边吃着清酒和料理,边观赏着歌舞伎的表演。这可是最近从日本歌舞伎之乡京都来上海的名歌舞伎,她们的表演典雅优美而风格鲜明,一招一式都十分严谨。一段歌舞结束后,正准备上新的节目时,小川会长拍了两下手掌,示意表演停止,他面无表情地叫着周复初的日本名字说:“松本君,多谢款待,接下来我们谈正事吧”。“哈依、哈依”。周复初谦恭地点着头,并挥了挥手,两个日本侍女站起身,离开了包房,并将拉门合上。
    小川放下手中的清酒杯,用白餐巾轻轻地擦了一下嘴唇,把盘在榻榻米上的大腿收紧了一下,坐正身子说道:“松本君,关于八仙桥地段的事,已经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但还是进展不大。东京总部很不满意”。周复初听后,依然低头不语,一副洗耳恭听训话的样子。小川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现在离最后期限已仅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你看怎么办吧”。周复初这才抬起头,用白餐巾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然后答道:“小川会长,八仙桥卢记米行的卢汉兴老板是在上海有地位,有声望的人,而非是一般的小商小贩,在这之前,我也用米中放进死老鼠、挤兑米票等方法手段来搞过,但都见效不大。卢汉兴又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他把八仙桥米行看作他的祖业,像命根子一样,这件事真的很难”。小川一听这话,立即厉声问道:“难道你想违抗帝国的命令”!“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把情况说明一下”。周复初忙做着解释。“听说卢家和金家正要‘打将军’,这不是可以利用的一次大好机会”?小川喝了口清酒,问道。“可‘打将军’的胜败是很难预料的。本来前两天传说有人绑了卢家的虫师老赵头,如这样的话,那金家是稳操胜券了。可昨天报上讲老赵头又回来了,这可就又形势急转直下”。周复初把“打将军”的事给小川作了介绍,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小川显然是不耐烦了,他“叭”地放下筷子,对周复初用命令的口气说:“松本英良,八仙桥地段卢记米行必须在本月解决。如常规手段不行,就采用非常规手段”!“哈依!哈依”!周复初只得低头受命。
    中午金鹏坤特地从房产销售处赶回家,他直接走向后楼下的虫房。因为今天下午三时后将军虫“灶锅黑”就要送公养房了,他要来看一下,并关照一些注意事项。本来,他觉得这次“打将军”是没有悬念的,关键时刻,卢家的老赵头突然失踪了,这正是天助我也。可昨天老赵头又突然回卢府了,以麻痹对方,制造混乱。但想想卢汉兴不是这种狡诈之徒,看来是另有原因。但无论如何,老赵头的回来,必然会对他们金家的“打将军”构成威胁。
    金鹏坤推开虫房的门进入,见金存之和李虫师正在为“灶锅黑”喂食,他对两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示意李虫师继续,这可是上公养房前的最后一顿进食。不一会儿,李虫师即将小食缸取出,随之将盆盖合上。金存之不解地问:“怎么这样快就将食缸拿出来了,喂得太少了吧”?李虫师小声答道:“对,就要喂得少,不能太撑,‘灶锅黑’这样的大将军虫,上公养房前应是宁饥勿饱”。“嗯,李虫师讲得有道理,古虫谱上讲‘饥则博,饱则慵’。也就是带饥饿感的虫有拼劲,吃得太饱的虫则懒慵”。金鹏坤在一旁补充道。
    李虫师见金鹏坤此时来虫房,也明白其来意,于是,主动说:“金董,下午送公养房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盆也在两天前换了清末赵子玉的澄泥老盆,此盆壁厚而泥密,保温性能好”。“好,李虫师想得真周到”。金鹏坤边说边在红木长条案边坐下,然后,抬头对李虫师说:“上公养房前,让我再仔细看一下‘灶锅黑’”。“对,也算是为金家的虫儿壮行吧”。李虫师笑着说道,然后把虫盆轻推到金鹏坤面前。随着盆盖的移开,“灶锅黑”神采焕发地伏盆而站,头项微昂,搬出一副冲杀的战姿,头项及翅腹似罩着一层乌黑的茸毛,泛出阴森恐怖的杀气。此虫的头部像菩提子,大而结实,如铁弹子。项宽而强悍,背翅如上黒漆,而肚腹却饱满糯白,完全是力量型的展示。一副刀斧牙白中泛黑,似有钢骨铁钉,合钳时铿铿有声。古虫谱诗云:头大项宽非寻常,晚秋上柵称大将。金鹏坤看后颇满意地点着头,“李虫师辛苦了,此虫养得出彩,我只是觉得笼形是否有些大”?望着金鹏坤有些疑虑的神情,李虫师将盆微则一些给金看:“金董,‘灶锅黑’黑背黑翅白肚,形成黑白反差,因此看上去就显得笼形大一点,我已用戥子秤秤过,是7.0厘,不算超重”。“哦,那我就放心了”,金鹏坤轻轻地将虫盆放好。“卢家用什么虫上柵,了解吗”?金鹏坤又问。金存之想了想说:“好像是听说他们得了名虫‘紫包金’,但又说还是用‘茄皮紫黄’,看来他们卢家也没有什么将军虫的来路,不像我们有‘鸣金联盟’”。“还是谨慎些为好,这个老赵头是个非等闲之辈,而卢汉兴也是相当老到之人”。金鹏坤告诫着自己的儿子。金存之不失时机地提醒道:“阿爸,这次‘打将军’如我们赢了,你可要记住你的承诺”。“小赤佬,你倒挺有记性的”。金鹏坤望着自己的胖儿子,感到他也在今秋的斗虫过程中,变得比过去有些责任感和沉稳了。因此,承诺道:“那当然,阿爸讲话是算数的”。
    这时一个丫头老到虫房,说是总管老端木有请金董。金鹏坤离开时,又嘱咐李虫师:“你老再将‘灶锅黑’料理伺候一下,然后就送东方饭店公养吧”。
    在金府二楼朝南的金鹏坤书房内,老端木已等在那里,他的面前放着一些账本和单据。老端木尽管人长得干瘪瘦长,像一根竹竿,但却西装领带,皮鞋锃亮,颇为洋气。他早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专攻金融,回国后又在浙江银行等做过高级职员。因端木的父亲和金鹏坤的父亲是好友,故金鹏坤重金聘请他在金府任职,金家的银行、房产及其他实业,他是财务总管。老端木见金鹏坤进来,即向他点头打招呼。待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后,老端木先是干咳了两声,然后谨慎地讲:“金董,关于你要我调查一百多万元‘官股’缺失之事,我花了些时间,对银行的账面也进行了清理”。说到这里,老端木停顿了一下。“哦那账面清理的情况如何”?金鹏坤急切地问道。“嗯,是这样的,我发现有几张购买房产的单据,上面是你的印章。但我又查了我们房产经销买卖的记录,这几套房产并没有注册登记。我想是不是金董疏忽了,还是有人瞒天过海在做手脚,也就是行话叫‘下出洞’”。老端木说完后,将几张单据交到金鹏坤面前:“金董,请过目”。
    “好的,老总管费心了”。金鹏坤便翻看单据,边说道。这些单据中有四明村、凡尔登花园及华懋公寓等的付款单,上面的印章的确盖的是“金鹏坤印”。为了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从雪茄盒中取出一支古巴雪茄,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后,重重地吸了一口。这是明摆着的事,他根本没有去买过这些别墅新村,能这样做敢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于是玉。她当时使出浑身解数拉进了三千多万“官股”,使金龙银行实力大增,从他董事长到下面的经理,对于是玉是奉为上宾,唯命是从。她正是利用这种机会,瞒天过海挪用一百多万资金去买房产,然后纳入自己的名下。至于那方“金鹏坤印”,只要拿到刻字店中去仿刻就可以了。“这个小婊子可真贪呀”!金鹏坤咬牙切齿地漏出了一句。在旁边的老端木实际上从查出漏洞时就明白是谁做的手脚,从中狠狠地捞了一把,但他想于是玉是金董宠爱的情人,自己不便直接拆穿。
    金鹏坤将这些单据一张张理好后,放入自己的书桌边的保险箱内。然后,郑重地对老端木说:“老总管,现在头等大事是上柵‘打将军’,而‘官股’这件事目前就到你我为止,免得引起麻烦,容日后再作处理”。说罢,将还有大半截的雪茄狠狠地掐灭在大烟缸中。“好的,目前也就只能这样了”。老端木答道,就收拾着桌上的账本单据准备离开。金鹏坤又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他示意老端木坐下:“老总管,据我在中央银行的一位朋友说,根据财政部商议,目前银圆结算法可能要改为纸币结算法”。老端木一听,也很紧张地说:“这样一改,肯定要引起挤兑银圆风潮,因为老百姓喜欢的是银圆,它本身保值,而纸币仅是代用品,本身没有价值的”。“对,老总管到底是学金融出身的。我们现在就要抓紧准备,收紧银根,该收的账全部要收回,老总管这要辛苦你了”。金鹏坤对老端木认真地吩咐着。
    霜降时节的“打将军”,成为上海滩的热点新闻,大小报纸纷纷报道,有的还推出“打将军”专版,上海几家电台也搞了访谈,甚至连东南亚的一些报纸也作了相关报道。而金家的金龙房产卢记面粉的股票在股市中也十分热门,为股民所关注,成为拉动股市的一根阳线。就是“打将军”那天东方饭店的入场券也从三元大洋被“黄牛”炒到八元大洋。要知道这三元大洋的价格已经很高了,当时梅兰芳、金少山、杨小楼、谭富英、荀慧生、程砚秋等名角的戏票仅卖到一至二元大洋。为此,阿春在《申报》上撰文写道:“从上海滩‘打将军’的倍受关注,可以看到传统民俗文化在这个现代的大都市中,被赋予了新的社会内容和经济能力。这项民间娱乐和体育竞技相结合的活动,在促进经济增长方面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特别是卢家那个叫老赵头的虫师,他原本是皇家虫师的背景就很引人关注,他对蟋蟀文化有深厚的造诣、独门的艺术、精深的功力、丰富的掌故,就值得加以发掘并研究”。
    《申报》是当时在全国发行量最大在上海及浙江两地读者最多的一张报纸,以至人们将新闻纸都习惯上叫“申报纸”。阿春撰写的这篇文章在社会上反响很大,不少人因买不到东方饭店“打将军”的入场券,而纷纷到“龙云居”、“三秋庐”、“帅居”、“鸣金轩”、“逍遥楼”等上海各上柵虫局的堂口去买跟花券,而且大多数人在看了这篇报道后,都买了卢家的跟花券。于是,“鸣金联盟”的会长严督办及“打将军”的金鹏坤都打电话给《申报》馆的主编严哲文,主要意思为《申报》作为一家公共报纸,应保持公正中立的态度来报道介绍今年上海的大虫事“打将军”,而此篇文章却作了倾向性的引导,以至买跟花者一边倒向卢家,望严主编能过问一下此事。
    当阿春来到主编室时,严主编正在接电话,他向阿春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只听他对电话那头说:“这件事我知道了,请总经理放心”。严主编身材微胖,今年五十开外,透顶一开始脱发,因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些。他放下电话后,扶了一下黑玳瑁的眼睛框:“阿春,你的那篇写‘打将军’的文章在社会上反响挺大的,可有些人看了有想法,他们给我打来电话,说你这篇文章倾向于卢家。这不,刚才总经理也给我来了电话,说上海总商会的理事长黄显之也找他了,你看这件事怎么办”?严主编平时对阿春印象不错,她工作勤奋、才华出众,而且极有新闻敏感性。尽管有些傲气,但年轻人嘛。因此,他说的比较婉转。“严主编,我觉得我写的这篇文章是公正报道、客观评价的,并没有倾向于什么卢家,你叫我怎么办呢”?阿春有些委屈地辩白着。严主编朝阿春看了看,笑着说:“阿春,你和卢家的关系我们都知道,因此有的人话说的蛮难听的,这样吧,本次‘打将军’虫名公布了吗”?“今天上午刚公布,卢家是‘茄皮紫黄’,金家是‘灶锅黑’”。“哦,那你就去采访一下上海蟋蟀专家,像上海总商会的理事长、上海蟋蟀研究会顾问黄显之、上海士华纺织厂的老板李士华、环亚洋行董事长石峰老等,请他们介绍一下两只将军虫的不同特点、历史记载及有关诗话,各写六七百字,这也算是我们报馆的一种公正姿态,但千万不要预测谁赢谁输”。听了严主编的话后,阿春马上点头说:“好的,我马上就去联系采访”。阿春也明白,严主编并没有为难她,叫她诸如去采访黄显之等,不过是搞搞平衡而已。而是抓住刚刚公布的“打将军”虫名这个新闻由头,写一篇知识性、情趣性的文章,既为金家挽回面子,也不失大报的报格。同时,也向外界报道,受众瞩目的“打将军”之战即将拉开帷幕,究竟鹿死谁手,大家翘首以待。

      二十七、生死搏杀

   “打将军”上柵决斗之时,东方饭店面前是人头攒动、盛况空前。仅是劳斯莱斯、雪佛莱、老福特、奥斯汀等各种私家小车就停满了马路两边。入场观斗的“跟花者”被严格控制在一百人之内。实际上也就是上海各界的头面人物,从达官贵人、巨贾商绅、买办董事到遗老阔少、帮派老大等,甚至连香港新加坡吉隆坡东京等地的华侨巨商也专程乘飞机到上海一饱这“世纪之战”的眼福。饭店从外到内的警戒线就设立了三道,正门前的西藏路还实行了临时交通管制。今天的东方饭店凭借着斗虫之事,成为上海饭店宾馆酒家中的至尊,也为今后的历史留下了一个难忘的珍贵镜头。
    “鸣金联盟”的主要成员都来了,因而显得颇有气派。法租界的严督办今天是一身雪白的西装,内系一根紫红暗花的领带,手拿一根老象牙包银的手杖,他端坐在贵宾席的中间,和身边的上海总商会理事长、地皮大王黄显之正在低声交谈。环亚洋行董事长石峰则是一贯的中式穿着,一袭做工考究的锦缎长衫,脚上是圆口千层布底鞋,他一边拿着茶房刚送上的盖碗茶,喝了两口,一边轻轻地问三江株式会社的周复初:“周买办,听说你是金家跟花者中最高的,跟了十八根大条子”。周复初听后,随意地一笑:“嗬,我和金鹏坤是多年的朋友,就这一年一次的‘打将军’,捧个场而已”。欧阳老在阿春的搀扶下,正进入栅场,他见走在前面的是李士华,便打着招呼:“李老板,好久不见”。李士华听到有人和他说话,忙回头,“噢,是欧阳老,今天你的引草之功要再次发挥神威了”。李士华恭维着。由于他所经营的纱厂近来一直受到日纱的冲击而颇不景气,因此,他近期的虫事活动参加得不是很多,只是有些虫户慕名请他帮助贴蛉。然而,前不久,他帮助卢家贴蛉失败,更使他陷入尴尬境地。可今天是一年虫事中的最激烈之战,他觉得无论如何是要过来看看的。
    此时,在东方饭店“打将军”上柵户的两间包房内,卢家和金家正忙着最后的上柵斗局商讨。卢家的包房内,卢嘉杰正在问:“今天是五局三胜制,在第一局结束后,‘茄皮紫黄’是否要打草?如胜了打冲锋草,如败了打旺性草”。卢汉兴不语,他尊重地望着老赵头,老赵头略想片刻,用沉稳的口气说:“‘茄皮紫黄’已是沙场老将,是文武结合型的,我看无论是胜败,都不打草,顺其自然”。卢嘉杰还是有些担忧地讲:“不打草,我们不是吃亏了吗”?“不,‘茄皮紫黄’我们驯养调理到这个分上,任何人工的外界影响已无大的作用了”。老赵头语气肯定地讲。“小杰,我们一切听从老虫师的”。卢汉兴一锤定音。
    在金家的包房内,金家父子、李虫师、于是玉也正围坐在一起。尽管金鹏坤已掌握了于是玉挪用“官股”的情况,但是为了暂时稳住她,还是不动声色地让她来参加今天“打将军”的斗局。而于是玉平时对上柵斗局也不是很感兴趣,但当她看到了报上的寻人启事,知道了老赵头就是她失散多年的亲爹后,她也执意要来看这场“打将军”。李虫师站着,用沙哑的嗓音说:“‘灶锅黑’从斗口来看,是武猛型的,在前两局中,如赢了,我觉得就不必打草,让其乘胜追击,如输了,就得打草安抚”。金鹏坤听后用手摸着下巴斟酌了一下,“我想作为武猛型的虫,按过去的斗法,无论胜负都得打草为好”。金存之听后,摇摇头:“阿爸,你说的不一定对,此‘灶锅黑’是帅级虫,还是按李虫师的方法做妥当”。“那好吧,就胜不打草败打草”。金鹏坤果断地说。此时,李虫师则又改变了想法,他用手抓了两下后脑勺,对金家父子说:“那这样吧,我看还是在上柵斗局时,看虫的斗力、状态等实际情况而定”。作为临场经验丰富的李虫师,他知道霜降时节“打将军”的虫,都是极品,经过孟秋、仲秋、晚秋“三秋”的调养、驯斗乃至上柵厮杀,都已十分成熟,这上柵时候打草,一定要谨慎,让虫性得到充分的发扬。
    当上柵的双方在各自的主斗席位坐下后,有些喧哗的栅场顿时安静了下来。此场“打将军”斗局程序操办是相当严格的,公养房专门请了红头阿三看门,闲人一律不得进入。临上柵相斗前,监板老宁波还特邀了上海名虫医柴亦非,用刚进口的药剂对上柵“打将军”之虫进行了兴奋剂测试,然后公示数据。当茶房将封盆的“茄皮紫黄”及“灶锅黑”放到两位栅主的面前,由卢汉兴、金鹏坤亲自揭封后,全场响起了掌声。栅主各自轻移盆盖,确认是自己所送的“打将军”虫后,茶房即用红木托盘将虫盆取回,以便将虫移入栅笼。此时,东方饭店的张总经理站起,他先是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栅场,看到一切就绪后,即响开嗓子,庄重地宣布:“上海滩‘打将军’栅局现在开始”!
    监板老宁波亲自将老鸡翅木栅笼提到铺着黑丝绒的红木斗桌上,然后抱拳向大家作揖,意谓今天由本人当监板,请大家多多包涵。上柵双方及跟花者礼节性地鼓掌。随即,他就轻轻揭起盖在笼栅顶上的红绸。上海开埠以来,一场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虫局开始了。现场除了老赵头的神情有些安然外,大多数人都显得十分激动和亢奋。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灶锅黑”,这是一只百年一见的将军虫,它的深形动相令人惊叹。此虫身高体阔肉坚腹厚,头呈方中带圆而外突,用虫家的话说是头项饱满有膨胀感,这是绝品的头型,极具爆发力和冲击力,俗称铁锤头。再看此虫的牙钳厚阔苍老,骨白中泛出一些淡黑,形似两把李逵手中的板斧。胸腹部圆浑紧贴栅笼底,可见其颈肌力量的充沛。大腿粗壮,呈三角形耸立,有极强的稳定性。两根短而粗的触须向左右微微晃动,此为霸气十足的扫堂须。整体看上去如黑铁一块,似坚而不摧。连虫界元老欧阳老都不由得在心中暗叹:“此乃奇虫亦”。
    “茄皮紫黄”则展示出另一种十分帅气的形象,头型方正阔厚像雄狮面,斗线直透强劲。项板高厚而向外扩张,呈“厂”字造型。翅衣皱折如鱼鳞,紧贴背部,隐隐中有折光,虫界俗称“龙鳞光”。腹部壮硕细净而壮硕,显得富有弹性。六足坚挺饱满泛出蜡泽,可见芒刺毕显,有威严之势。牙钳则长而带钩,紫中隐黑似有金属质感,带有微微的辉光。特别是虫色紫红中略闪金黄,十分高贵而俊美。
    今天的引草师从资历、功力、声望上讲,当然是非欧阳老莫属,他端坐在老宁波左边。起闸前,老宁波唱板:“开栅哉,上柵双方是否要打牵引草”?卢家、金家均示意不需要。随之,老宁波以及流畅的手势将右手按于左手之上,意谓上有天、下有地,执法必公。即刻双手合并将笼栅闸拉起,两虫随之稍作凝视,头项微昂,枪须前扫,作虎步前行,这作气派正是超级大将军虫的交战形式,似先礼后兵,相互致迎面孔。
    只见“茄皮紫黄”迅速调整一下战位,便壳翅腹冲向“灶锅黑”猛咬,“灶锅黑”正沉着“等口”,见敌虫如旋风般直冲而来,便以内蓄之力张口迎钳,四牙合并似发出“格、格”的沉闷之声。由于双方均是牙硬齿坚而颈肌力强大,盘口交替角抵,出现了片刻的僵持局面。随后,“灶锅黑”凭借胸腹的张力,将大腿猛地向前一挺,将整个身体伸直撑高,猛地将“茄皮紫黄”拎起,来个漂亮的“霸王举鼎”举向半空,一般的虫经此一举,早吓得魂飞魄散,可“茄皮紫黄”却富有战斗经验,它一点也不慌张,而是因势利导,顺势向下力压,并借着头部力量猛烈摇晃,形成了荡夹。“灶锅黑”有些眩晕,马上松口。“茄皮紫黄”似乎并不让敌虫喘息,随即张牙扑向“灶锅黑”,这次“灶锅黑”有些发怒了,它一上口就紧咬发力,来了个威猛的一扒一拉,用此留夹将“茄皮紫黄”拖向栅边,一个重口甩牙相摔。“茄皮紫黄”毕竟形体上要比“灶锅黑”小些,松钳时有些晃动,“灶锅黑”极会扑捉战机,它乘势利用全身冲击的惯性,用一个冲夹将“茄皮紫黄”撞翻在栅底。此时,全场观战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茄皮紫黄”的腰腹软档完全暴露在“灶锅黑”的刀斧牙下,“灶锅黑”作为残毒型的斗虫,马上就张牙直扑敌虫的腹部,如一口下去,“茄皮紫黄”立马将被腰斩。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茄皮紫黄”一个侧身翻后扭头便跑,挣脱了险境。“灶锅黑”一个立定,亮翅高鸣。
    老宁波唱板:“第一局落栅,‘灶锅黑’得胜”。金存之此时双眼发亮,习惯性地用右手大拇指摩挲着戴在左手中指上的嵌宝翡翠戒。金鹏坤则手托下巴,颇为得意地闭目养神,因为刚才看得他是大气都不敢出。卢嘉杰则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刚才的斗局来看,“灶锅黑”的确是非同寻常,它守得稳、攻得猛、斗得凶,似占有场上的主动,可谓是杀手虫。为此,他的心似悬在嗓子眼,神色紧张地看着老赵头。卢汉兴显得似乎波澜不惊,面带微笑,用手轻轻地拍拍儿子的手背。此时,老赵头却神定气闲,还不时把目光投向坐在金鹏坤身边的于是玉,而于是玉也把眼神移向老赵头。
    老宁波在第二局开始前,询问双方栅主是否要打引草?双方均摇头回绝。第二局开始了,“灶锅黑”仗着刚才的得胜劲,举钳张牙就直扑“茄皮紫黄”,想凭借着自身强大的前三路力量,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下把敌虫打闷,而“茄皮紫黄”则马上伏身摆开马步迎战。就在四牙相遇时,机敏的“茄皮紫黄”突然将头项抬高,猛地一下窜至“灶锅黑”的头项上方,往下按压“灶锅黑”的头项,正欲举牙用致命的揿夹咬头项缝隙时,“灶锅黑”到底也是名虫,它马上改换斗口,身体及灵活地翻转至“茄皮紫黄”头下,形成了盘夹,上下颠簸,左右旋转,似在寻找契机,将“茄皮紫黄”一口毙命。此种斗品技能,看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心惊肉跳。就在“茄皮紫黄”处于劣势时,它利用滚转,突然蹲坐起奋力把“灶锅黑”摔至背后,如此迅速而壮观的猢狲蹲丢大背包,将“灶锅黑”“叭”地一下六足朝天重重地摔在栅边。“茄皮紫黄”越战越勇,纵身跃起冲向“灶锅黑”,“灶锅黑”还未翻转身子,连调整战位的时间都没有,它干脆用两只强劲粗壮的大腿狠踢“茄皮紫黄”的头面,“茄皮紫黄”一个立定避让,躲开了敌虫很有杀伤力的“火腿”。两虫已杀红了眼,双方再次举钳交战,互出重口,四牙相合,顶抵推拉,形成了凌空“架桥”。为了争取主动,制造战机,“灶锅黑”猛地收身弓起,用力一拉一台,随至一个摇夹,想将“茄皮紫黄”摔出,“茄皮紫黄”却将重心落在两只大腿上,犹如太极推手,借势发力,四两拨千斤,反而以强健的牙力将“灶锅黑”摔出栅外,待老宁波将“灶锅黑”重新放回笼栅中后,“茄皮紫黄”迎头就是一个冲锋夹,“灶锅黑”来不及过招,便侧身退让,“茄皮紫黄”随之“瞿、瞿”地叫了几声。
    “茄皮紫黄”这一局打得机智勇猛,赢得干脆漂亮。几位从海外来的大跟花者看得是目不暇接,大饱眼福。老宁波唱板:“第二局落栅,‘茄皮紫黄’得胜”。卢嘉杰此时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几乎被“茄皮紫黄”那种以死相拼的斗劲感动得要落泪。金存之的脑门上已渗出一层汗水,他取出手帕,轻轻地擦着,脸色却开始隐沉起来。小憩二三分钟后,老宁波问上柵双方是否要打草,老赵头依然摇了摇头,李虫师则点头表示需要。欧阳老随即站起,取出公养房盒中的鼠须草,以流畅的手势弹击三下,在全场人的注目下,开始对“灶锅黑”打旺性草。金鹏坤此时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一下李虫师,意思是让他看着点,因为他知道欧阳老与卢家的关系。李虫师微微颔首。欧阳老先凝神注视了一下,他要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判断虫性,“灶锅黑”作为一只大将军虫,显然主要是性子太急,求胜心切而失利,因此需要鼓励安抚,他先抖手施草,轻轻地点“灶锅黑”的腹侧,使“灶锅黑”情绪稳定,然后用草尖轻点腰足小爪及大腿,让其舒展一下,随之用草锋点拨其牙钳,“灶锅黑”稍开牙钳后,速度随之加快,以吊足其斗性和自信。当老宁波报出“准备收草上柵”时,欧阳老以草锋在虫周身快捷地拂捋两圈,即起手收草。“好,上品”!李虫师不由自主地轻声赞道。严督办也为欧阳老的打草功所折服,他轻声地对坐在身边的黄显之说:“你看,虫打草后状态全出来了。可卢家为什么不打草呢,即使胜了打一下上锋草也会更威风的呀”。黄显之听后,颇有深意地笑着说:“在将军虫的驯养功中,有一种叫‘金钟罩’,即虫在斗局中始终不打草,以保持一股真气”。“看来虫界玄机莫测呀”。严督办感叹道。
    第三局开始了,刚打过旺性草的“灶锅黑”显得精神焕发,它傲立在栅中央,枪须上下挥动,似乎并不急于主动进攻。“茄皮紫黄”见状也不急于张口举钳,而是踱着虎步向前,用枪须挑拨数下“灶锅黑”。“灶锅黑”后退了两步,然后将全身之力集于头顶,使用了一个很有冲击力的抬头喷夹,“茄皮紫黄”被摔退了几步。紧接着“灶锅黑”发起冲锋,它似乎知道“茄皮紫黄”的牙力坚劲,而且善于换口,于是采用了一口连一口鸡啄米式的攒夹,不让敌虫有喘息的机会。而且“灶锅黑”毕竟是残毒型的虫种,它的下口狠而重。“茄皮紫黄”先是被啄得只有招架之功,但稍顷就利用自己头形高阔的优势,待敌虫再啄口时,从上至下一个斜口钳捉夹,将“灶锅黑”牙钳死死咬住,任凭敌虫拔牙蹬腿,都无法挣脱。此时整个场上静得只剩下喘气声虫爪在搏斗时拉扯栅底的“丝、丝”声。“灶锅黑”见无法摆脱敌虫的捉夹,以自己颈肌力量和牙钳合力奋力推拉“茄皮紫黄”,并下蹲后拉,这一下使“茄皮紫黄”牙钳有所松动,两虫于是各自弹开,互不服气地振翅共鸣。
    有经验的虫师都知道,虫局进行到第三轮后,两虫的共鸣,往往是绝杀令。这对于像“打将军”这样的名虫来讲,更是如此。果然,两虫鸣叫一停,使亮翅纵身跃进厮打,四牙相钳,四爪相抱,互相压着咬打,像两虫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捆绑着。就这样翻滚了几圈,“灶锅黑”的笼形及虫力毕竟要比“茄皮紫黄”大,逐渐取得了主动,而“茄皮紫黄”开始被压着撕咬。就在这情况十分危急时,“茄皮紫黄”使出了上海斗虫史上至今还是经典的绝技——仙人躲影。“茄皮紫黄”利用再次翻滚之机,拼尽全力合钳狠咬“灶锅黑”的牙根部,使之痛得一震,全身之力送下,然后它用双腿之力猛蹬“灶锅黑”的腹部,一个仙人躲影,把“灶锅黑”一下摔弹到栅边,从而转危为安。“灶锅黑”摔得有些晕,但作为帅级名虫,它在瞬间就立定调整好了战位。“茄皮紫黄”又蹿起扑上,举牙猛咬,“灶锅黑”也开钳相迎,形成了推顶之势的双做口,互相僵持着。说实话,两只将军虫打到这个份上,十八般武艺乃至看家绝招都使上了,所留下的战机已不多,最后的悬念就是看谁能捕捉到置敌虫以重创的撒手锏。老赵头和李虫师凭着职业的感悟,知道决战时刻已到,他们双方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应该讲双方的眼神都充满了敬佩和尊重。是呵,各自把虫都驯养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地,可以讲都是无可挑剔而空前绝后的。
    “茄皮紫黄”和“灶锅黑”的钢钳铁牙交口合力,双方势均力敌而难解难分。由于各自用力蹬地,两虫头项架在一起,犹如桥悬半空。四牙为了调整咬口,互为移动,寻找最后击溃对方的绝口。也正是这种并不激烈的牙钳移动,“茄皮紫黄”牙钳中的尖锥才找准了角度,对着“灶锅黑”弯齿的缺口狠且准地刺了进去。因为刺到了牙板内的神经,只见“灶锅黑”像被抽筋似的一阵颤抖,马上松口扭头便逃,“茄皮紫黄”穷追不舍,随即猛虎扑食,一个抱腰啃将“灶锅黑”的一只大腿咬下,“灶锅黑”痛得在栅笼中打转,“茄皮紫黄”此时才收口亮翅,“瞿、瞿、瞿”发出强劲而响亮的三声鸣叫。全场随之哗然,发出一片“啊”的欷歔声。
    老宁波此时站起,他击掌而鸣,全场顿时肃静了下来。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然后宣布:“‘灶锅黑’已是残虫,今秋‘打将军’到此收栅”。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高唱道:“‘茄皮紫黄’得胜封帅”!双方栅主卢汉兴和金鹏坤站起,礼节性地握了一下手,全场随之响起热烈的掌声。“精彩,太刺激了”!“真是上海滩上百年一见的虫战,难得”!“绝了,竟有如此神勇的斗虫”!无论是在贵宾席,还是在跟花者中,人们都在发出感叹。
    上柵的双方回到了各自的包房,金存之是如丧考妣,他知道这场“打将军”的失败,对他意味着什么。原来打好的如意算盘,如今是全落空了。他瘫坐在太师椅中,眼睛垂视,窝着一肚子火,不声不吭。金鹏坤和于是玉默默地站在窗前,想着各自的心事。李虫师无奈地长叹一声:“天意难违”!想不到这句话却激怒了金存之,他憋在心中的火全窜了出来,“什么天意难违!明明是你功夫不到家,根本不知‘茄皮紫黄’牙中生有尖锥的暗器。你可把我们金家害苦了”!金鹏坤见状,马上转身对儿子喝道:“休得无礼!李虫师已尽力了”。李虫师此时气得脸色苍白,眼中涌出了泪水。“我……我……”他还想说什么,于是玉拉拉他的衣角,示意其赶快离开。
    在卢家包房内,卢汉兴此刻却紧紧抱住了老赵头,虽然他努力克制着,但自入秋斗虫以来种种曲折惊险而导致的精神紧张,一下子全迸发了出来,他老泪纵横地哽咽道:“老虫师,我们终于……终于赢了!我从心底里感谢你呀”!和卢汉兴这种激动的情绪形成反差的是老赵头却有如释重负的坦然。他用低哑而真诚的声音平静地说:“谢什么呢?这是你卢老爷祖上的积德!还有虫儿的拼劲呀”!卢嘉杰已叫人从茶房处取来了热毛巾,让两位老人擦了脸,然后又为他们递上了热茶。稍后,他们将按惯例,上柵赢的一方将邀请虫友到鸿兴楼酒家吃酒宴,俗称“打将军宴”。

      二十八、虫师之死

    鸿兴楼酒家二楼的包房内,水晶吊灯气派地高悬着,四周墙壁上是海派书画名家的丹青和书法,临街的大窗玻璃上不时地闪烁着霓虹灯变幻的优美图形,不远处的天蟾舞台内,不时隐隐传来铿锵的锣鼓和高亢的唱腔,而会乐里幽香的脂粉气也随风飘来,夜上海的声色与繁华在尽情地挥洒着,充满着魅力与欲望。
    卢汉兴是这家上海出名的本帮酒馆的股东老板之一。前一阶段虫事吃紧,米行、面粉厂又时闹风波,他已好久没有光顾这里,股份也抽掉了一半以调头寸。而今“打将军”凯旋,他自然要到此庆祝一番,也是为了讨一个好口彩,从此鸿运兴盛。
    酒过三巡,欧阳老站起,用左手摸了一下唇上灰白的一字胡,用赞叹而敬佩的口气,对卢家父子讲:“老赵头可是天下第一虫师呵,你府上的这只‘茄皮紫黄’也是百年才遇的奇虫,可以讲没有特殊的眼光和独到的功夫,大多数人是不识货的。即使识了也不知如何调养驯斗。来,卢汉兄,为贵府有这样的虫师这样的奇虫而干杯”!卢汉兴随即站起,连说:“谢谢!谢谢”!与欧阳老碰杯后一饮而尽。卢嘉杰正听到兴头上,见两位老人干了杯后,就急忙开口说:“请欧阳老继续赐教”。“好,为了这只奇虫,鄙人曾翻遍了历代虫谱和斗局笔记,从宋代贾似道的《促织经》,到明代袁中郎的《促织记》,从明万历出的《鼎新图像虫经》至清末恩溥臣的《斗蟋随笔》,乃至拙园老翁的《虫鱼雅集》我都翻遍了,最后才从一本元代古虫谱中看到,‘茄皮紫黄’牙中的尖锥一定要实战拼斗一回后,才能结壳变硬,故此虫又叫二翘头。古谱中有诗赞曰:‘茄皮紫黄’堪称奇,牙钳尖锥藏杀机。二翘头后才升帐,过关斩将擎胜旗。老赵头可是深谙其中的奥妙!我实话相告,跟卢家的拖花者中,拖最大花者即是鄙人”!众人一听,都惊讶地“噢”了起来。原来欧阳老跟了二十根大条子的花,而金家最大的跟花者是周复初,跟了十八根大条子。卢汉兴听到此,马上恭敬地站起抱拳作揖相谢道:“多蒙欧阳老捧场”!阿春由于喝了一些酒,面如桃花,她妩媚地看了一眼卢嘉杰说:“小杰呀,我爹可也该记一功啊。他这几天老是钻在书房里翻古籍,爬上爬下的差点闪了腰,即使吃饭也要叫好半天,他原来是在为您们查考古虫谱”。“对,是该感谢欧阳老的慧眼识真金”。说罢,卢嘉杰拿过法国红酒瓶,为欧阳老及自己斟上,“来,欧阳老伯,我干了,你随意”。东方饭店的张总经理则笑着对逢春说:“今天‘打将军’的斗局太精彩了,可以讲是我们东方饭店开虫局上柵以来最惊险、最令人难忘的一场,我们的大记者可要大显身手呀”!
    随着一道道热炒菜的上桌,酒宴进入了高潮。此时,欧阳老用眼扫了一下桌面,诧异道:“咦,怎么老赵头不在”?“噢,老赵头‘打将军’结束后,说他有些头晕,先回去休息了。的确,这几天也够他累的”。卢嘉杰答道。欧阳老一听,脸色有些紧张,压低声问:“那么,在送公养房的那一天早上,老赵头是不是发功安抚虫了”?“是的,是的,老虫师的功力真是出神入化”。卢汉兴应声道。欧阳老听罢,只听“叭”的一下,酒杯不知是从手中放下的还是掉下的,反正红酒洒了欧阳老半身,他也顾不得了,急切地说:“啊哟!老赵头恐怕是老命难保呀!古虫谱上讲,二翘头的斗性斗力最后要靠虫师的精血之功来促发,而大多数虫师、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虫师,在发功后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体衰而死”!欧阳老原来有气喘病,由于过于焦急,说到这里他似乎被一口痰噎着大喘气,用右手安抚着自己的胸口,阿春也忙着替自己的父亲捶背,一口气缓过来后,欧阳老几乎用颤抖的声音,沙哑地讲:“从刚才‘茄皮紫黄’的斗性斗力来看,老赵头可是发的太极乾坤之功,这是最高功法呀”!听罢此言,卢家父子也急了,此时全桌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欧阳老见状,又抖出了一个隐藏的秘密:“到今天这个份上,我也就再点穿一件事吧,老赵头原来是拿了我北平一位朋友的推荐信来找我的,是我要他化妆成乞丐在中秋夜探访贵府的。真的,想不到我害了他呀”!卢汉兴和卢嘉杰听后,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了,卢嘉杰立即叫车夫阿根去把车开到酒馆门口,卢家父子欧阳父女立即上车,直奔卢府。
    在卢府后花园的虫房内,那只“打将军”凯旋而归的“茄皮紫黄”虫盆上,系着大红花和绶带,摆放在长条案上关公座像前,使这有些灰暗的虫房有了些亮色和喜气。而老赵头却穿戴得十分整齐地躺在床上,他脸也刮过了,显得十分清癯,他似乎正在安详地睡觉。阿翠在一边小声地讲:“老赵头一回来就叫我烧水,他说要洗澡。然后他对我说自己要早些睡,近来太累了。我心想也正是这样,老赵头为了这回‘打将军’可是睡半夜、起五更的”。卢汉兴“噢”了一声,然后走上前去,用手探了探老赵头的鼻息,突然手像僵住了一样,顿时泪如雨下。卢嘉杰在一边哽咽着说:“老赵头啊,老赵头,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此时,卢嘉杰发现老赵头靠里的枕头边放着一个小蓝布包袱,忙拿起打开,《三秋虫谱》赫然入目。翻开扉页,夹着一张纸条,老赵头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少东家,我本江湖飘零之人,别无他物,仅以此本祖传密谱留你作个纪念”。欧阳老则含着一眼眶老泪,崇敬地说道:“真不愧为一代虫王”。阿春边流着泪,边忙把老父扶到椅子上坐下,怕他过分悲伤而发哮喘病。
    正当大家沉浸地悲痛之中时,突然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闯进虫房,一下子就扑倒在老赵头的床前,“爸爸呀,爸爸!我苦苦找了你二十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了,你怎么又撇下我走了,我真命苦哇”!人们定神一看,来人正是于是玉,她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令人为之动容。原来在东方饭店“打将军”结束后,金家父子因输了这场大栅局,神情都十分沮丧,而且有着押花及跟花者的支付等问题,需要跟东方饭店的帐房商量。因此,于是玉和金鹏坤打了招呼后就先走了,她想借这个机会到卢府来看看老赵头。当阿贵开门一看是她就显得很冷淡,当问她来干什么,回答是来看看老虫师,阿贵更感到莫名其妙了:“嗨,这真怪了,你一个上海滩大名鼎鼎的于大小姐,来看一个私家虫师干什么”?也许是被阿贵这种态度激怒了,她也没好气地回答:“看什么,他是我爸爸”!阿贵一下子也有些呆住了,随即扔出一句话:“他死了”!一听这话,于是玉才发疯一样地冲了进来。
    尽管于是玉平时出入于交际界和风月场,嬉笑啼哭似乎是种职业需要,然而此时此刻,她真哭得伤心欲绝。卢汉兴见状,只能在一边劝她:“于小姐,事到如今,还是节哀顺变吧”。卢嘉杰平时就对她也无好感,但今天看在老赵头的分上,也对她安慰道:“于小姐,你也别太伤心了,好在老赵头今天总算有你这一个女儿来为他送终”。阿翠为于是玉送上了一杯茶水。于是玉喝了两口水后,情绪平静了一些。当她再次看着自己的父亲时,发现老赵头右手指上有根红线,她赶忙过去把父亲的手抬起,原来是一只小金铃压在下面。她从自己的脖子上也取下一只小金铃,两只放在一起完全一模一样……
    在浦东卢家祖传的墓地里,当老赵头的棺木放下后,一身素服的于是玉将一大束菊花轻轻地撒下。卢汉兴叫卢嘉杰解开随身带的一只黑包袱,从中取出那只半闲堂盆,所有人似乎都没太注意到那只盆,只有阿贵的眼神有些惊恐地一闪。移开盆盖后,卢汉兴用小手指轻轻碰了碰“茄皮紫黄”,虫有灵性似的一下跳到了老赵头的棺木上,一动不动地伏着,头项微昂,两腿高挺,打着一上一下的天地须。欧阳老见状,感叹地讲:“义人、义虫呀”。众人深深地三鞠躬,卢汉兴对下人吩咐道:“盖土”。随后,卢汉兴用庄重的语气对大家宣布:“众位亲友同道,从今日起我们卢家再不斗虫,永不上柵”!

      二十九、大结局

   老赵头的葬礼结束后,当卢汉兴、卢太太及卢嘉杰刚回到家中,阿翠就拿着一张纸慌慌张张地走到卢汉兴面前说:“老爷、太太,刚才我到管家阿贵的房间打扫,发现了这张纸条,阿贵他出走了”。卢汉兴接过纸条,上面写着:“姑父、姑妈:我真的对不起您们,辜负了您们的一片苦心。那只半闲堂盆是我偷出去抵赌债的。姑父发现后又悄悄地花了巨资将其赎回,没有指责我一句,我更加感到有负罪感。在这之前的八大山人画,也是我拿的。我无脸再见您二老了!见字后,我已乘上回老家的车,在乡下我一定自我反省,从此好好做人。再见”!
    “唉,小赤佬真是不争气呀,我们孙家怎么会出这样的不肖子孙”。卢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讲。卢汉兴则说:“你也别看死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嘛”。随后,他又吩咐儿子:“小杰呀,你明天写封信给他,问问他回到山东乡下有什么困难?叫他有空就写信给我们,把儿子培养好。噢,另外再寄50元大洋给他,这是他这个月的月规钱”。
    这天下午,于是玉回到了金门饭店十楼的包房,只见金鹏坤脸色铁青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她进来也一言不发。而在靠门的方桌上,放着她的两只皮箱,从脹鼓鼓的外形看,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近来,于是玉预感到金鹏坤已发现她挪用“官股”买房之事,其中上方花园的经销商已打电话告诉她说金龙银行已派人来核查买房款支付等问题。为此,她也采取了一些应变对策。但于是玉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扭着腰走到金鹏坤身旁坐下:“哟,我的金董,‘打将军’尽管输了,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当心伤了身子”。说着,就伸出一只粉臂想要勾住金鹏坤的脖子。想不到金鹏坤猛地将其手臂一推,两眼恶狠狠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姓于的,你倒挺有心计和本事的,竟敢挪用我金龙银行一百多万元‘官股’去买几处房产,害得我不仅资金周转困难,而且发生了信用危机。像严督办、黄显之等人纷纷要抽股”。
    于是玉原来想为他金鹏坤拉了那么多的“官股”,再说当初为了开办金龙银行,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人。因此,弄掉些“官股”买几处房产,也是小菜一碟,想不到竟带来这样严重的后果。尽管她心里害怕,但在说话时,依然用十分轻松的口气:“别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挪用,我不过是想先买下几处,日后告诉你,好让你高兴”。金鹏坤见她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更加愤怒,“放屁,房契上写的是你于是玉的大名,用的是瞒天过海‘下出洞’的方法,还说什么日后告诉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金鹏坤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指着门口方桌上的两只皮箱说:“你所有的东西全在里面,你立马拿上给我滚蛋。我顺便告诉你一下,你所买的房产,包括我给你的静安别墅,我已全部封存了”!
    于是玉一听这话,心立刻凉了,她明白金鹏坤已向她彻底摊牌。于是,她哭诉着:“想不到你金鹏坤如此绝情,你别忘了,为了你的房产、银行,我全力奔走,甚至不惜献身,如今你想把我当垃圾一脚踢出去,没那么容易”!金鹏坤一听,“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指着于是玉骂道:“小婊子,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这挪用“官股”,引起别人抽股,最近银行又要用纸币结算,马上要掀起兑现的风潮。再说这次斗虫‘打将军’又一败涂地,老子自身难保,还顾得上你”!于是玉见一切已无法挽回,便卷缩在沙发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金鹏坤则僵立在那里,让她去哭闹。
    不一会儿,于是玉停止了哭啼,她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转身到房内,端了两杯红酒出来,她把一杯酒递给金鹏坤,然后似乎很平静地说:“鹏坤,我们总算有过一段情,既然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来,干了这杯,从此我们各自东西”。金鹏坤由于争吵、发怒,现在口干舌燥,也就举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想不到此时于是玉却“叭”地将自己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流着眼泪指着金鹏坤骂道:“你这个禽兽,玩弄了我,利用了我,又对我如此无情无义!老娘也不是好惹的,我在你酒里下了毒,你立刻就要去见阎王了”!金鹏坤手中的杯子也“叭”地掉在地上,脸顿时吓得煞白,他想用手去抓于是玉,一阵绞痛袭来,他一下倒在沙发上。
    此时,金存之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进来,他是来告诉银行的挤兑风潮已开始。只见父亲倒在沙发上抽搐,口中慢慢渗出鲜血,他一把抱住父亲,大喊:“爹呀,你怎么啦”?金鹏坤指着于是玉,挣扎着说:“这……这个……小……小婊子在……在我的酒中放……放了毒”!金存之听后,发疯一般地扑向于是玉,用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于是玉的脖子,吼骂着:“你这个臭娘们,我也叫你不得好死”!
    周复初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他一方面悄悄地收购了大量的卢记米行的米票及面粉厂的股票,想卢家在“打将军”一仗中如败北,面对巨大的压花资金,一定会面临破产的威胁,他乘机要挟,会大功告成。另一方面,他也悄悄地进口了大量的日本面粉,如卢家“打将军”没输,他就抛售低价面粉,以造成对卢记面粉厂的挤压,迫使其就范。可上海面粉交易所在“面粉危机”来临前,分别从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进口了大量面粉。周复初是连连受挫,于是黔驴技穷的他,只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晚上,他带着几个手下的浪人,来到了八仙桥卢记米行,那个预先监视在那里的浪人说,今天上海有个米行交易公所理事会在这里开,来的人有十几个。除了卢家父子外,欧阳老作为米行交易公所的经济顾问,在女儿的陪同下也来了。于是,周复初带着几个浪人来到了卢记米行的后院,这里有一间大厅,里面灯火通明,理事会正在召开。旁边一排高高的大平房就是堆放大米的仓库。几个浪人见有人正在开会,有些心虚地问:“周老板,现在有人正开会,咱们还是到半夜后动手吧。这样方便些”。周复初将那双小眼眯成一线,再仔细地朝米行后院看了一下,有些狰狞地吐出一句:“八格,我就要乘人在,特别是卢家父子和那个欧阳老头都在,把他们一块统统烧死,才解我心头之恨”!他叫那个一直在监视的浪人再勘探一下地形。然后分头布置,沿着房子四周倒汽油。
    一切布置停当后,那个浪人正要点火柴。“慢”!周复初摇了一下手,小声问:“米行的电话线剪断了吗”?“没有”。“快剪断。我叫他们打不出电话,活活烧死在里面”!不一会儿,随着电话线“叭”地剪断,一根点燃的火柴扔在房子四周的汽油上,“轰”地一声,一道烈火随之升起。
    欧阳老正谈着关于今年米行的统一定价问题,卢汉兴就闻到一股从窗缝中飘进来的汽油味,他警觉地对坐在旁边的儿子说:“小杰,你去叫一下阿强到外面看一下,怎么我闻到了汽油味”。卢嘉杰也本能地嗅了嗅,“噢,我也闻到了”。他正要站起,窗外已一下燃起了火光。由于卢记米行是传统式的砖木结构本地房,门窗房梁天花板都是木头,而且是干燥的深秋,因此一下子过火很快,卢嘉杰马上想到了拨打火警电话,当他冲到电话机旁拿起电话后,一点声音都没有,卢汉兴见儿子拿着电话不说话,以为他是吓昏了,忙大叫:“快报火警呀”!卢嘉杰带着哭腔叫道:“电话没声音了,大概被人剪了”。卢汉兴神色变得严峻了,他马上明白这是人为纵火。于是,他忙着指挥大家撤离。由于理事们都上了年纪,又是烟熏火燎,行动十分迟缓。卢嘉杰见状,对住在米行内、此刻赶来救火的阿强、阿康、阿发、老李、小马等人叫道:“快,将老先生们先背出去”。他自己见欧阳老在阿春的搀扶下,正艰难地挪着步,就马上跑上去,和阿春一起架着欧阳老向外跑。
    十多位老人被救出后,站在后院空地中央,四面已被大火包围,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情况十分危急。此时,不远处传来救火车的警报声。在当时的租界内,救火会的设置是按照欧洲人理念,是以五分钟到达计算的,而且救火会建有防火瞭望塔。因此,当卢记米行起火时,电话虽然打不通,但设在霞飞路上的救火会瞭望塔已发现,所以及时地派出了救火车。阿强、阿康、阿发等人正利用后院中空地上三只大水缸的水在自救扑火,他们必须切断大厅和米仓之间的火源,一旦米仓全部着火那就后果不堪设想。火光中,卢嘉杰看到大厅开会的长方桌上还摆着一叠账本,这可是今年收购粮食的全部记录,一旦烧毁了可就麻烦了。于是他往身上洒了一些水,就冲进了大厅。阿春见状,忙跟在后边大喊:“小杰,你要当心呀”!正当卢嘉杰取出了一大叠账本要返身冲出大厅时,不知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就在此时,一根已烧弯的横梁摇摇欲坠,阿春见状,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一把拉住了卢嘉杰。“哗”地一声,横梁砸在了阿春的头上。
    救火会的及时赶到,很快就控制了火势,不到一小时,大火就扑灭了。由于米仓在后院的中部,没有过火,仅是门面和大厅被烧了一半,可阿春为了救卢嘉杰却受了重伤。在广慈医院烧伤科重症监护病房,阿春的脸面仅露出了眼和口,其余都被白纱布裹着,两只手也被包着。欧阳老、卢汉兴、卢太太坐在她的床边,而卢嘉杰则站在她的床前,脸上挂着泪水。是呵,本来这对情侣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双双赴美留学,在大洋彼岸开始他们崭新的生活。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们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可如今却遭此横祸,怎不使人伤心欲绝。卢嘉杰从昨晚守到今天上午,一直没有合过眼。他见到阿春,略微动了一下身子,就凑上前,在她耳边说:“阿春,你痛就叫两声”。阿春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在阿春的眼中慢慢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她的嘴在嚅动着。卢嘉杰哽咽着说:“阿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阿春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小杰,你……你……你一定……要……要去美国……留……留学,为……为了……我……也为……为了你……自……自己”。此时,卢嘉杰已泣不成声,而他身后的几位老人也哭成一片。他们纷纷围到床前,“好!我答应你,可你也一定要去呀”!卢嘉杰俯下身,贴着她的脸答道。阿春似乎咧开一丝嘴角,笑了。她喘着气说:“看来,……我……我是……不……不能……陪……陪……陪你了,让我们……来……来……来世……再……再……一……一起……去……去留……留学吧”!
    阿春的死,引起了上海新闻界极大的震动,也引起了上海市民的极大悲愤。尽管租界救火会作了些调查,但法国人不想就此得罪日本人,也就不了了之。这更激怒了上海市民,不少人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并开始了抵制日货活动。东京总部对此十分恼怒,他们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目标,还带来了更大的麻烦。这天下午,当一个襄理拿着小川总会长召周复初回东京的急电拉开总买办的办公室门时,发现周复初已剖腹自杀。
    “打将军”后的第三天,青帮丁大虎与袍哥周天龙的“斗虫决码头”终于如期举行。结果是周天龙的异形虫“龟鹤虫”采用了一个残毒的索命夹,将丁大虎的异形虫“海狮虫”一口毙命。丁大虎不服气,说周天龙用的是“药水虫”。眼看一场大规模的血腥斗就要开始,上海闻人杜先生不愿看见自己主管的码头打得血流成河,影响自己“三鑫”公司的鸦片生意。于是出面调停。周天龙开始还不服气,说没按江湖规矩办,杜先生听后马上将桌子一拍,指着客厅墙上那张身穿军服的照片说:“你别不识相,你看看这张照片,我是国军少将参议。你是不是喜欢打斗?好,明天我调一个正规师来和你的那帮兄弟打!连蒋委员长都买我三分面子,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司令都是我的学生,你是不是要较量一下”。这才镇住了周天龙。杜先生答应将自己的大达码头装卸全部由青帮来负责,而十六铺码头则让出三分之二由袍哥来负责。丁大虎也受到了帮规的处罚,被砍去了一条手臂。
    “呜、呜、呜”起航的笛声已拉响了三下,大型远洋客轮也渐渐地驶离了码头,可卢嘉杰还是站在船栏边,向远处的父母及欧阳老等人挥手。海鸥在江波上飞翔着,不时发出“噢、噢”的叫声,此时听来更加令人心酸。码头上的人影已十分模糊了,卢嘉杰这才回到自己的二等舱房。就在进入舱房的瞬间,卢嘉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姑娘背影。那姑娘正望着舷窗外的江景,听到脚步声也转过头来。“呀,是存英”!卢嘉杰是又惊又喜。“嗨,没想到吧,杰哥!我们还是在一起了”。尽管金存英也承受了不幸,父亲被于是玉毒死,哥哥由于掐死了于是玉而要坐牢。母亲虽卧病在床,但依然鼓励她赴美留学,金家就指望她了。而她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本来红润的脸庞有些消瘦,两条小辫也剪成齐耳的短发,更显出一种成熟的风韵。原来,刀子嘴豆腐心的阿春,经不住金存英的请求,通过熟人,也为她申请到了留学美国的名额。
    两个年轻人默默地对视着,眼中都闪着泪花……
   
                                         完

    上海打将军已全部上传完谢谢大家的支持,大家喜欢看是我最大的高兴,今后有好的故事我会上传给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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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 09:00:1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小馬哥 于 2018-1-11 16:58 编辑

3#
发表于 2018-1-11 09:39:25 | 只看该作者
{:3_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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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18:23:57 | 只看该作者
太卡了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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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19:31:28 | 只看该作者
不知算小说还是算记实文学?共二十九回,要慢慢欣赏的。谢分享!!!{:3_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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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22:43:51 | 只看该作者
我也要{:3_292:}{:3_292:}慢慢欣赏的。谢分享!!!
7#
发表于 2018-1-13 15:56:48 | 只看该作者
等于看了一本小说,一下子看完也蛮累,小马哥辛苦了,谢谢
8#
发表于 2018-1-13 16:32:22 | 只看该作者
能否介绍一下作者?能把旧上海十里洋场、奇闻轶事写的这么细致入微,卓见笔头功力非凡,感谢这么好的小说让大家分享。{:3_294:}{:3_294:}
9#
发表于 2018-1-14 14:27:23 | 只看该作者
10#
发表于 2018-1-14 20:23:15 | 只看该作者
小马哥辛苦,感谢分享
11#
发表于 2018-1-17 11:24:44 | 只看该作者
感谢小马哥!文章写的真好!
12#
发表于 2018-1-22 09:38:30 | 只看该作者
感谢小马哥辛苦转载,看了几天终于看完了!各个过程描述的非常详细!
13#
发表于 2018-1-23 11:57:18 | 只看该作者
小马哥辛苦了!!!!真精彩!虫品,品虫,人品,品人!人玩虫还是虫玩人!值得思考!
14#
发表于 2018-1-23 18:45:03 | 只看该作者
太辛苦了。楼主{:3_294:}{:3_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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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8 18:38:33 | 只看该作者
16#
发表于 2019-12-13 19:45:43 | 只看该作者
耐人寻味,发人深思...
17#
发表于 2019-12-13 19:46:01 | 只看该作者
耐人寻味,发人深思...
18#
发表于 2019-12-16 14:08:07 | 只看该作者
{:3_292:}
19#
发表于 2019-12-30 14:26:24 | 只看该作者
{:3_292:}{:3_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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